出于某种人道主义,在祢衡离开前,作为同僚的顾至很随缘地提醒了两句。
袁绍虽然表面上礼贤下士,但他极在乎颜面。连田丰那样刚正的谋士,袁绍都为了面子,说杀就杀,祢衡虽然是皇帝派去的使者,但要是弄没了袁绍的面子,也难保不会被恼羞成怒的袁绍暗中干掉。
顾至只是随口一提,至于祢衡听不听得进去,都与他无关。
他本以为祢衡不会领情,却没想到,祢衡竟定定地看了他两眼,破天荒地开口:
“多谢。”
第119章 祢使者
这俩字轻如蚊蚋, 但以顾至的耳力,足以清清楚楚地听清每一个音节。
顾至抬头看向窗外,没有天降陨石的异象。谯县的春日静悄悄的, 砌红堆绿,鸟鸣阵阵,不像是青天白日见了鬼的模样。
虽然没有明说,但顾至的态度太过明显,顿时让祢衡脸色一黑, 生出几分恼怒。
“衡并非不知好歹之人。”
这话从祢衡口中说出口,着实没有什么说服力。
顾至不愿在这个问题上与祢衡争执,他低头整理案上的竹简, 做好了及时下班的打算。
祢衡却无法和他一样松懈。
狭小的偏室内, 祢衡盯着不远处的顾至, 忍了许久, 才似下定决心,咬牙说道:
“顾谏史或许不知,我并非喜欢谩骂他人, 只是……时常难以忍耐。”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但顾至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他在现代也见过一些控制不住情绪的病人, 他们失去理智的那个时候, 往往是情绪处于顶峰的那一刻。
普通人能通过理智克制满溢的情绪, 找到合理的途径发泄,但罹患疾病,很难在情绪达到顶峰的瞬间调节情绪。
“倘若你真的忍耐不住, 我这里倒有个法子,或许可以帮你。”
“愿闻其详。”
“在你无法自抑,即将骂人的前一刻, 及时远眺,将目光落在谗佞之臣身上。”
祢衡一怔,若有所思。
“狂病既然难以忍耐,那就不忍,专骂天下该骂之人。”
堵不如疏,既然无法控制暴怒的情绪,那就尽情地发泄,有针对性地发泄。
同样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同样是不讲理地骂人,骂佞臣是不屈不挠的谏臣,随机骂人则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祢衡神色一肃,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受教。”
直到祢衡领着圣意,离开豫州,顾至才听到小道消息,说祢衡走之前在曹操门口蹲着,放肆地骂了一下午。
“……”顾至只短暂地目光漂移,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祢衡骂曹操,这说明在祢衡心中,曹操是该骂之人,这是祢衡的真实想法,可不是他怂恿的。
倒是曹操格外纳罕:“孤自问从未慢待过祢衡,为何祢衡离去之前,专程来骂孤?”还单单只骂了他一人?
在一旁饮酒的郭嘉道:“祢谏史性子多变,难以捉摸,大约只是一时兴起。”
只有顾至知道曹操被骂的原因,勉强算半个罪魁祸首的他慢慢饮着杯中的清水,权当自己一无所知。
这若无其事的掩饰动作,瞒得了其他人,瞒不了荀彧。
荀彧没有出声,同样拾起陶杯,让顾至这一举措不显得突兀。
上首的曹操一抬眼,见下面三人都在喝酒、喝水,只以为是今日的菜放多了盐,没有多想。
“祢衡此人,极难相处,明远与他共事良久,可会觉得辛苦?”
“还好。”
曹操奇道:“怎么个‘还好’法?”
顾至不知曹操这是否算是良心发现,毕竟当初把他和祢衡分在一块的就是老曹。
带着几分回敬的心思,顾至故意使用了祢衡的那句话:
“祢谏史并非不讲道理之人。”
这话让曹操一噎,读出了其中的埋汰。
荀彧不想曹操继续牵缠这件事,他放下手中的陶卮,神色肃穆:
“袁绍早已视主公为心腹大患。如今幽州已定,以他的脾性,半年之内,必将再次出兵,急攻兖州。”
自从拿下南阳之后,曹操就放缓了扩张的脚步,专心治理打下的土地。
在袁绍急着扩张领土的这些年,曹操一直守着旧城,几乎不曾对外用兵。
经过几年的屯田、兴修水利、与民休息,曹操终于熬过了旱灾肆虐,只能领着士兵上山挖菜的苦日子。
在顾至的举荐下,他把马小郎发明的龙骨水车用于农事,获得了惊喜的成效。
自那以后,年幼的马钧就成了曹操门下最年轻的门客,不时发明一些有用的器具。其中一部分被用在农事上,另一部分用在城建、军事上,悄无声息地滋补着曹操这一方的实力。
“文若说得在理。”曹操无声叹息。
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初威不可挡,让外族戒惧畏怯、绕道而行的公孙瓒,不但败在了袁绍的手下,还败得如此之快,如此窘促。
最初曹操只担心自己会失去袁绍这个盟友,可到最后,袁绍竟然击溃吕布,围杀公孙瓒,一举拿下幽、青二州,成为北方最大的霸主。
这个局面让曹操始料未及,也让曹操重新酌量袁绍的能力。
“孤小瞧了本初,如今骑虎难下……”
郭嘉道:“主公与袁绍迟早有一战,即使公孙瓒未败,也不过是迟早之事。”
公孙瓒比袁绍还不会用人,又跟孙坚一样轻率冒进,缺少远见,他会败于袁绍之手,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袁绍并不足惧。先前,文若曾言,‘主公有四胜,袁绍有四败’,今日我就讨个巧,给主公凑个十胜十败,好让主公安心备战。”
郭嘉半认真半玩笑的言语传来,让会议中走神的顾至重新收拢思绪。
荀彧的“四胜四败”论,郭嘉的“十胜十败”论,这经典的场面,终于让他赶了个现场。
顾至听着郭嘉的侃侃而谈,将视线转向上首的曹操。
曹操明面上看不出神色波动,眉眼间却舒缓了些许,显然因为荀彧与郭嘉的见解而消除了一部分焦虑。
顾至的心中亦有几分焦虑,他的焦虑与这次的战事无关,只随着时间的刻漏,缓缓迈向那个看不见的未来。
接下来的几日,顾至的生活格外单调,每日都在翻看文书,上朝,在大殿中看群臣吵架中度过——祢衡走后,文武百官之间的争吵恢复了往日的含沙射影,朝会上的硝烟味丝毫没有减轻。
及至六月,北方传来袁绍出兵的消息。和这个消息一起传回来的,是祢衡因为其独特的脾性,深得袁绍器重的情报。
曹操觉得袁绍八成是疯了。又或者,他只是因为祢衡的使者身份,故意做出礼遇的模样,好让他“匡扶大汉”的名头更加真实。
因为就在一个月前,袁绍也举起了“匡扶大汉”的大旗,指责曹操是乱汉之臣,说他逼迫天子,与董卓没什么不同。
可见,袁绍也对皇帝起了争夺之心。
哪怕袁绍一开始对皇帝的归属满不在乎,在见到曹操多次借着皇帝的名义封赏诸侯,拉拢盟友后,他终于收起了几分傲慢,认可了沮授“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张。
瞧瞧曹操,这不就灵活使用“天子”,拿着一点虚名当好处,时刻给自己谋利?
对于曹操这个曾经的发小、盟友,如今的劲敌,袁绍既警惕防备,又带着几分轻视。
“曹孟德素来钻营,竟让他夺了豫州、南阳等地……”
袁绍曾经深恨袁术的好运,不费丁点气力就夺下了富庶的地盘。如今的曹操,在袁绍眼中也跟昔日的袁术一样,完全是靠着运气捡漏,完全没有与他抗衡的实力。
谋士沮授见袁绍如此轻敌,不由皱眉:
“不过七年的时间,曹操就能拿下兖州、豫州等地,称霸一方,绝非简单之人。”
“曹孟德不过占了兖、豫二州,小半个徐州与一个南阳郡,孤已平定冀、北、青这三州,又拿下了徐州的琅琊、东海、广陵。真要计较,孤可比曹操多占了一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