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苦肉计’,越是沉默无声,越有奇效。”
冷不丁听到“苦肉计”三个字,顾至蓦地被酒水呛到。碗中剩下的酒水顺着嘴角淌下,在丝绦上洇开,沿着下颌、脖颈一路蜿蜒,最终没入衣襟,湿了一大片。
“咳咳……郭奉孝,你——”
“明远莫急。这借酒消愁,哪有好好喝的道理?自然得喝一点,淌一点,把脖颈、衣襟都沾湿了,方能显出忧愁。”
郭嘉现出狡黠的笑,刚刚竟是他掐准了时间,故意在顾至即将饮完的时候,才说出最关键的那句话。
顾至哪能不知道自己这是被郭嘉坑了。哪怕郭嘉是为了他好,在尽心竭力地帮他的忙,但在互坑这件事上,他与郭嘉都乐此不疲,谁也没饶过谁。
“我倒不知这借酒浇愁是何滋味,但这酒后揍人之事,我还算有点心得。”
趁着酒水还未被消化,顾至当即绕到郭嘉背后,给他来了一个正骨套餐。
郭嘉嗷嗷痛呼。即使每次被正骨之后,因为久坐而疼痛的脊骨、肩部都能舒缓不适,但在被正骨的一瞬间,那酸疼感真的让他格外难忘。
片刻后,缚着他臂膀与背脊的力道缓缓松开,身后之人摇摇晃晃地倒向一侧,被郭嘉眼明手快地扶住。
郭嘉呲着牙,转了转通畅不少的左肩,伸手就将顾至发上的小冠摘下,只留一条细长的短帻,让发冠凌乱而摇摇欲坠地挂在一侧。
而后,他艰难地把顾至扶到榻边,让他坐在榻前的地上,侧靠着榻脚,一手搭在榻上,将他齐整的衣襟揉出几条皱痕。
做完这一切,郭嘉起身,将空置的酒杯踢到顾至身侧,又举起陶碗,用力往墙上一掷,任由碎片四散。
饮醉的顾至似乎被这道声音惊扰,捂着昏沉的头,摇摇晃晃地直起身。
“嘶,你怎么醒了,先躺回去,还不到你卖醉的时候。”
似是怕他摔倒,郭嘉连忙走到榻边,按着顾至的肩膀,不让他起身,
“先靠着榻休息一……”
话未说完,两只手以雷鸣般的速度,掐住了郭嘉的脸颊,用力往两边拉扯。
“——会儿唔……唔唔?”
“门,打不开。”
“?”
郭嘉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上次,他先顾至一步醉倒,并没有看到顾至醉酒后的模样。即使对顾至“同样人事不知”的说辞半信半疑,他也没有往某些超出想象的方向猜测。
“折系吾的脸,不系门。”
郭嘉艰难地说着,试图说服顾至,将自己的脸颊解救下来。
然而顾至将他的脸拽得极紧,对他的解释听而不闻。
“芝麻开门!”
“?”
“急急如律令!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
“唵嘛呢叭咪吽!”
“……”这又是啥?
郭嘉睁着死鱼一般的眼瞳,听着顾至诵念各种开门咒语,几乎要把他的脸颊扯得变形。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的一失,就是出门前没有看《太初历》,没有仔细询问顾至醉酒后的事,以至于陷入这等奇怪的境地。
“吾去帮泥找文若,泥放开吾……”
脸颊被扯得酸疼,郭嘉当即使出了核心招式,艰难地吐出关键词。
果不其然,一听到文若的名字,顾至就放开了他的脸。
郭嘉从未觉得自己的身手如此敏捷过,他以最快的速度后退,撤出那双魔爪的范围,无声地舒了口气。
“你在这等着,我去喊人来……”
“文若!”顾至忽然大声喊了一句,唬了郭嘉一跳。
“你别喊,这里可是衙署。”
郭嘉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倒转到一刻钟前,狠狠摇晃自己的肩膀。
什么叫“帮一帮忙,看一看好戏,顺便小坑顾至一把”,他这是坑顾至吗,坑的分明是自己。
“文若!”
“别喊,你别喊啊,”郭嘉压低声嗓提醒,赶紧上前,捂住顾至的嘴,
“你现在就算喊一千次,文若也不会出现……”
咣当——
门被急切地撞开,郭嘉口中“不会出现的人”行色匆匆地站在门口,掠视内屋。
郭嘉:“……”
荀彧额角悬着汗水,犹在喘息。
一进屋,就嗅到一股浓重的酒味,他的神色蓦然一变:
“奉孝,你在做什么?阿漻他——”
屏风遮挡的内室,榻边有一片熟悉的衣角,似有人倒在地上,荀彧心中一跳,未及细想,冲入屋内。
郭嘉连忙跳到一侧,为他让路。
当荀彧来到榻边,只见顾至无力地倚着榻脚,求助般地朝他伸手。
第122章 强求
眼前的画面占据了所有思绪, 荀彧蓦然俯身,抓住那只瘫软的手,本就染上几分凌乱的呼吸更加急促。
身后传来郭嘉的声音, 前所未有的底气不足。
“明远只是醉了,并无大碍。”
荀彧顾不上询问郭嘉,一手扶着顾至的后背,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腘窝,将他抱到榻上。
浓烈的酒气涌入鼻中, 占据荀彧全部身心的担忧终于被理智压下,陷入空白的大脑重新恢复思考。
荀彧想起郭嘉刚才的解释,仔细为顾至诊脉, 上上下下地检查。
“阿漻, 可有哪处不适?”
“门, 打不开。”顾至低声说着, 抓住荀彧的指节,
“幸而文若来了。”
荀彧不知道顾至口中的门指的是什么,但结合所有已知的事项, 他确实只是饮多了酒,并无其他不适。
见顾至无碍, 荀彧温声安抚了几句, 正要起身, 找郭嘉仔细询问。忽然,下方探来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 拦住了他的动作。
“头疼。”
荀彧顺着他的动作坐在榻边,将眼前凌乱垂落的碎发理直,探到顾至脑后, 一轻一重地按揉风池穴:
“哪一侧头疼?”
“右侧。”
在两人一来一往对话的当下,郭嘉蹑着脚,悄悄靠近房门。只差两步,他就能顺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就在他心生喜悦,马上就要改迈为跳的时候,荀彧的声音先一步抵达他的耳畔。
“奉孝止步。”
荀彧没有回头,没有往郭嘉的所在看过一眼。可他偏偏像是能看见背后的一切,及时开口喊住了郭嘉。
就此逃离的希望破灭,郭嘉不由垮下脸,走回原位。
“我正想找人去煮一碗醒酒汤。”
前方一片沉默,屏风后方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郭嘉硬着头皮继续道,
“文若怎么来了?”
郭嘉口中泛着苦。
原本,按照他的计划,他应该在布置好现场后从容退场,再找一个帮忙的人,“无意中”发现顾至醉酒的模样,悄悄告知荀彧。
可他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多变数。先是他被喝醉后的顾至拽着脸不放,而后,本不该出现在附近的荀彧离奇地出现,还当场抓住了还未来得及离开的他。
顶着那道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郭嘉口中愈发泛着苦。
只要他不在场,他就有九成把握,不让荀彧察觉到异常,更不会联想到他的身上。
可现在……
以荀彧的敏锐,他就算嘴硬地说自己只是“路过”,也没有半点作用。
“奉孝为何要劝阿漻饮酒?”
一开口便直指真相,郭嘉知道自己哪怕辩解也无用,索性盘腿坐下:
“我见明远心中发愁,想让他宣泄一番。”
前方再度沉默,片刻后,才传来一声叹息。
“可是为了我的缘故?”
郭嘉坐直上身,罕见地露出郑重的神色:
“文若将心事藏得极好,但你瞒不过明远……方才文若及时出现,莫非早就在附近?你是为了与明远坦诚,特意来寻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