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谏史文采了得,若能痛骂恶臣,必能流芳千古。”
祢衡微皱的眉宇逐渐舒展,背脊略微挺直:
“前任下邳国国相笮融,滥杀百姓,为祸一方,多次骗杀缔盟之人,当为恶臣。”
人的灵感是有限的,祢衡虽然能即兴做赋,在连骂了曹操几天之后,他也实在是骂不动了。
于是他调转枪头,对准了另一个恶臣,只是这个恶臣的人选,让顾至稍有些意外。
这位老仇人在几个月前被戏志才设计诱杀,再次听到他的姓名,竟是在祢衡的待唾骂名单上。
顾至难得认同地颔首:“好好写,多写几篇。”
眼见祢衡斗志昂扬地离开,顾至与荀彧一同回身,折返营地。
荀彧从怀中取出佩玉,放到顾至的手中:
“这是三兄予你的……见面礼。”
顾至握紧了被体温熨热的佩玉,垂着眼颔首。
他将佩玉收好,与荀彧回到同侪们聚集的位置。
水足饭饱之后,顾至去了戏志才的营帐,将一只木匣放在竹案上。
“前几日,孝先找人送来这匣药草,正是左仙师当年提到的药引。阿兄记得一剂半两,加入原先引用的药方中。约莫饮上两个月,便可痊愈。”
顾至所说的孝先并非毛玠,而是随着师父云游四海,已多年未见的葛玄。
葛玄一找到药草,就立即找人送来,只是那时戏志才还在夏侯惇的军中,这只药匣便一直放在顾至那,由他收着。
阿兄的病能彻底治愈,多少抚平了顾至心中的些许郁结。
这也算是近几年茫无头绪的摸索中,最好的一个消息。
戏志才接过木匣,向顾至问了几句近况。
话说到中途,他忽然语重心长地提醒:
“纵然年壮气盛,也当稍稍克制一些……”
顾至正捧着陶碗,饮着藿香水,猛然听到这么一句话,险些手一抖,将碗中的水撒到地上。
被他强制遗忘的记忆再次涌入脑海,他连忙将那影影幢幢,摇晃不止的记忆从脑中驱走,压制面上的热意,抓紧了手中的陶碗。
“阿兄……此言何意?”
戏志才无声而叹:“我听郭奉孝说,你昨日因为陈公台的事,与主公起了口角。”
他的神情逐渐染上凝肃之意,
“今时不同往日,主公掌四州之利,夺天下之势。位高权重者,大多容不得犯上之举。”
原来是在说这个。
顾至原本紧绷的躯体顿时放松了下来,面上热度尽去,平和地回答:
“阿兄放心,我心中有数。”
戏志才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不解地询问:
“阿漻方才为何如此紧张,莫非是想到了别处?”
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脊背再次绷紧了几分,顾至无法言说,只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戏志才。
在昏暗烛火的掩映下,戏志才瞳中清明,似乎还带着……笑意?
睁得发酸的眼瞳不自觉地眨了下,顾至总算回过味。
他都能想到那一处去,阿兄如何不知道刚才的那句规劝含有歧义?他分明是故意的。
“……阿兄莫非被奉孝带歪了,怎可如此?”
“我刚才所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所谓的‘克制’,虽说是在谈论你与主公的争论,但你与文若……的确也当克制一些。”
这分明是体己话,可顾至此刻只想遁走。
“阿兄莫要取笑我。行军半途,哪能不克制……”
这话一出,沉默的那一方反倒成了戏志才:
“若不曾行军,莫非你二人……”
“咣——”
顾至放下陶碗,神色尽可能地保持严肃,
“阿兄,可否换个话题?”
他怕再讲下去,他会忍不住掏出腰间挂囊里的秘制梅干,给戏志才也来上一颗。
戏志才不知顾至心中所想,却仍体谅地转换了话题:
“关于‘未来’之事,阿漻莫要焦灼,万事皆有解决之法。”
等顾至离开这处营帐,已是一刻钟之后。
他回到主营附近,避开巡逻兵的视线,悄悄进入荀彧的营帐。
荀彧已褪去外袍,坐在窄榻之上,并未入寝。
见他归来,荀彧放下手中的竹简,起身走到顾至身前,将他揽入怀中。
“时辰已晚,待阿漻洗漱完,早些休息。”
行军资源有限,顾至只简单清理了一番,便挤进了那张窄榻上。
随军用的窄榻是用木板榫接而成,甚是狭窄,只能容一人平躺,两人紧挨着侧躺。
上上次行军的时候,顾至已体会过一番,那时,他因为不好与荀彧贴得太近,险些翻下床榻,如今倒是没有了这个顾虑。
他已褪了外衣,贴在荀彧的怀中,两人合盖一袭暖被。
缓慢而有力的心跳在耳畔鼓动,带着令人安心的平和,催着他入眠。
行军路途,一切从简,荀彧这几日并未给衣物熏香,也并未带上香芷,只在腰囊中放了一些除蚊的药草。
可即便如此,顾至仍能在荀彧怀中嗅到几分清新的香气,令他不由自主地凑近了几分,埋在荀彧颈间寻找香气的来源。
“阿漻,莫动。”
略带沙哑的声嗓从头顶传来,顾至听着那藏在温柔声线中的哑意,老老实实地缩在远处,不再动弹。
在营帐中,不宜做任何事。既然不宜,那就不能撩起任何苗头。
正这么想着,忽然,一道温热覆在他的颈侧,一触即离。
“好梦。”
第129章 变数
顾至终于体会到荀彧刚才的感觉。
渴慕之人就在身侧, 颈间那若有若无的触感便成了一种折磨。哪怕相触的时间极其短暂,也勾动了他心中的隐欲,将一切细微末节扩大到极致, 转为渴求。
直到耳旁低沉落下的“好梦”二字,顾至心中灼火燎原,转为几丝苦恼。
好梦……如此这般,他怎么能睡得着?
然而,再怎么不想睡, 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强迫自己闭上眼,数着呼吸, 试图为自己催眠。
耳旁的心跳声沉稳有力, 原本让人心宁神安的响动, 此刻竟有几分喧噪, 吵得他难以入眠。
脸庞紧贴着炙热的温度,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沉沉睡去。
一夜安然。
第二天, 军队拔营,继续向北。
曹操依照顾至的方略, 根据其他谋士共同协商的计谋, 借吕布之手, 放出了“袁绍当年早已杀害天子”的传闻。
因为袁绍的缘故,吕布早就和曹操拆散了同盟关系。但他与曹操没有大仇,很乐意给击败自己的袁绍添堵, 当即接过这个活,凭着过去做主簿的经验,亲自写了一封的檄文, 添油加醋地声讨袁绍。
那些流言的细节格外清晰,好似吕布当时就躺在袁绍的床榻后面,亲眼目睹袁绍拔剑杀害天子这件事。
当袁绍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关于他犯上作乱,诛杀天子的传闻已传遍了各州。
激怒的袁绍当即砸了两套玉器,犹不解恨,拔出佩剑,一举将桌案削为两段。
“吕布匹夫!竟敢如此构陷于我。”
旁侧的郭图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时机,当即上前。
“主公息怒。”
他揣度着局势与袁绍的心意,款款进言,
“吕布不过是败走之犬,不值一哂。当务之急,是出兵南下,攻打曹操。一旦曹操兵败,天子落到……天子被主公逢迎,再有一二个肱骨老臣证实天子的身份,替主公正名,谣言不攻自破。”
理是这个理,可袁绍仍然心绪不平。
诛杀天子,这可是董卓曾经犯下的大罪。想他袁绍,怎么能与董卓背上同等的骂名?
“传令下去,无需再候援军,立即攻城。”
袁绍的大将眭固刚死在曹仁的手上,他本就攒了一肚子的火。如今又碰到这等子被泼污水的事,袁绍忍无可忍,决定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