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至没想到祢衡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主帐附近, 略有些惊讶。
旁侧的郭嘉倒抽了口凉气, 以只有三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嘀咕。
“他来做什么,总不会是……”
剩下的话没有被说出口,但不论是顾至还是戏志才, 都意会了他的未尽之言。
“应当不是。”
顾至想起荀彧对祢衡的评价,又想起那天他与祢衡的对话,不认为祢衡是特地落井下石来的。
三人之中, 唯有戏志才对祢衡最为陌生。他端详着祢衡的神色,视线落在他空荡的双手与隐隐翘起的衣襟上。
“他径直朝我们的所在走来,并非路过。看样子,倘若他不是为了主公而来,那就是为了来找我们当中的一人。”
戏志才的这句话刚刚落下,郭嘉就将视线笔直地投向顾至。
“……看我做什么?”顾至微不可查地翕动唇。
“不用想也知道,祢衡一定是来找你的。”
顾至没有反驳,事实上,他也有一样的想法。
三人之中,只有他和祢衡说的话最多。如果祢衡真的是来找他们当中的一个,那就很有可能是来找他。
果不其然,祢衡径直走到顾至的身前,从微翘的衣襟内取出一团缣帛,递给顾至。
“还你的人情,两清了。”
顾至猜想祢衡口中的人情,大约说的是祢衡离开豫州前,他基于人道主义的一句提点。
虽然不觉得那句提点可以算作人情,顾至却还是接过缣帛,朝两侧展开。
略看了两眼,他便意识到这封缣帛的重要性。
“这东西不该给我,应当由你亲自献予曹公。”
缣帛上的内容,不仅包含了那天祢衡与他对谈时提到的袁营各将领的弱点与性格,还清楚地写明了袁绍那两支援军的行军路线。
虽然不知道祢衡这些消息是从何处所得,但以祢衡这目下无尘,不屑作伪的性格,这些内容大概率是真的。
顾至折起缣帛,递还给祢衡,压着声音说道:
“假如祢使者不愿,那便收好这方帛书,莫要再拿出来。”
这番话说得极为平和。面前的祢衡却像是有些着恼,不肯去接那份被退回的帛书。
“你不肯信?”
“并非不信。”顾至不明白祢衡为什么非要把这东西给自己,只是坦然地表示拒绝,
“无功不受禄,这封帛书,自当还给祢使者。倘若祢使者是想我代为转交,将这封缣帛递给主公,那我便替祢使者走上一遭,为你达成此事。”
顾至正要将手收回,祢衡已沉着脸夺过他手中的缣帛。
“我若要讨好曹操,又何必日日詈骂?”
顾至倒是想回一句“那也难说,万一是有什么特殊兴趣呢”。
然而现在情况特殊,为了不让祢衡突然发病,在这个节骨眼惹恼曹操,顾至没说什么刺激祢衡的话,一字一板地回复。
“那便请祢使者收好缣帛,别再与他人提起。”
这东西,献给曹操也好,不献也罢,对如今的战局,未必有决定性的影响。
可一旦让曹操知道祢衡藏有袁营的情报,却一直隐瞒着,那或许会为祢衡引来灾祸。
祢衡虽是听懂了顾至的劝告,可他仍然板着脸,带着被拂了好意的恼火。
“这封缣帛,你不想要,有的是人想要。”
祢衡将缣帛硬塞到郭嘉手中。
早已对缣帛上的内容好奇已久的郭嘉火速展开缣帛,一目十行地看完开头。
他笑了一声,把缣帛团成一团,塞回祢衡的手里。
“如此好物,还是请祢使者自己收着。”
原本因为郭嘉接过缣帛,而对顾至抬起下颌的祢衡顿时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瞪着郭嘉。
他想起郭嘉这人时常与顾至打闹,或许是出于同僚的情谊,不好接受。于是,祢衡紧捏着缣帛,将目光转向另一侧,想把这封帛书交给戏志才。
戏志才看也未看,一口回绝:
“不必了。”
向前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祢衡不由咬牙:
“你还未看过上面的内容,不知此物的作用……”
“无非是与袁营相关的情报。”
戏志才淡声道,
“不必予我。”
郭嘉也早就猜到这封缣帛上的大致内容,只他好奇心太重,硬是瞅了一眼,核实了心中的猜测,才向祢衡表示回绝。
这样的反应,反倒让祢衡挂不住脸。他刚才那句“有的是人想要”仿佛一块坚硬的木板,硬邦邦地敲在他的脸上。
顾至以为,以祢衡的脾性,应当会转头就走,离他们这三个“不识好歹”的人远一点。
哪知,祢衡的脸赤橙红绿青蓝紫地变幻了半天,最终脸色一黑,再次把帛书硬塞到顾至的手里。
“是丢弃还是焚毁,你想怎么处理这块缣帛,都随你的意。我欠你的人情已还,以后莫要来找我。”
顾至没说“本来就不会去找你”这种火上浇油的话,只是认真地道:
“使者不曾欠我人情……”
祢衡却是一副不想听的模样,扭头就走。
顾至补了一句:“当真随我处理?哪怕我以你的名义,向主公献上此物?”
祢衡脚步一顿,丢下一句“自然”,便疾步离开。
主帐前,郭嘉望着他的背影摇头:“此人脾性古怪,本性却与陈公台相仿。”
都是说一不二,眼里揉不得沙,人谈不上坏,却无法恰当地对待旁人的好意。
带着几分感慨,郭嘉转向顾至:
“你当真要替他转交此物?以祢衡的脾性,怕是不适合留下。”
“他既然不愿走,那便只能让主公给他多掂一些斤两,稍稍容忍一二。”
原著中,曹操对人的容忍,不在于对方的脾性,只在于对方有用还是无用。
当那人的用处远远大于弊害,哪怕是魏讽这样的谋逆者,与张绣这样与曹操有着杀子之仇的人,曹操都能容忍。
而一旦那人的用处少于弊害,曹操便会毫不犹豫当将人除去。
原著后期,正是因为曹操大权在握,追随他的谋臣们已不再那么重要。当荀彧、崔琰、毛玠等人稍稍站在他的对立面,他便不再容忍。
想到原著后期曹操对几人的态度,又想到夏侯惇未曾避开的劫难,顾至心中闷烦,只想将手上的缣帛丢入火盆,半点也不想交给曹操。
似是察觉到他的烦意,戏志才出言道:
“莫要想这么多。不过是略尽人事罢了。”
而后,他顿了顿,看似随意,实则认真地开口,
“只是此人性格不定,冲动易怒,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以免被拖累。”
顾至原本就与祢衡不太合得来,更没有结交的打算:
“我可不曾寻他……”
只能说,或许因为性格的缘故,祢衡这人很少收到善意,这才对他那微薄的提点格外上心,当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情。
然而,没有人喜欢被莫名其妙地唾骂。哪怕是好友,遇上这样的类型也很难维持友谊。
“主帐的帘门已被掀开,想来医丞已为主公看过伤情。”
郭嘉打断他脑中的杂念,看向他的目中带着提醒,
“明远,收心。”
几缕清凉的风拂过面颊,顾至压下心中的烦躁,盯着开敞的帘门。
首先走出帘门的是背着木箱的医丞,曹昂就在他的身后,与医丞一同走到帐门的角落,似在谈论病情。
又过了片刻,主帐的门帘再次被人拉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帘的前侧,列松如玉,正是荀彧。
顾至凝视着荀彧,确定他的神色一如往常,并未有任何变化,才稍稍安心了些许,躁动喧鸣的焦灼被徐徐吹散。
隔着守卫与栅栏,荀彧若有所觉,将目光投向他的所在。
两人的目光彼此相触,谁都没有移开。
角落的曹昂与医丞谈完要事,带着随从走到栅栏的入口处,示意守卫为他们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