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寨主,深夜在树后晒月,真有雅兴。”
一听到寨主二字,阿猊的脸色便碎了一地。
他好端端,为什么要拉这个人“拜山头”?
“先生说笑了。”
阿猊绷着脸,学曹昂的样子,摆出客气而温和的模样,试图先发制人,
“我听到异动,心中担忧,便与阿兄一同前来。不知先生为何在此?”
顾至两指摩挲着下巴,脸上的笑,与白日“柔弱”倒地时的他别无二致。
“夜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我看到一个垂髫小童从曹家东院一处狗洞钻过,一路狂奔。心中好奇之下,便随着那个小童,来了这里。”
钻了洞又一路狂奔的阿猊:……
他面上露出鲜明的懊恼之色,不知是在懊恼徒劳无功的“先发制人”,挽尊失败的谎言,还是在懊恼自己低微的警觉心。
不等他继续懊恼,曹昂已对今晚的事做了初步的处理,请荀彧一同前往曹府。
他走到阿猊身后,伸手敲了敲阿猊发顶的旋。
“今夜不可能有比剑了,回去。”
阿猊摸着头,垂头丧气:“阿兄,阿父他怎么……”
话说到一半,蓦然中止。
曹昂的眸光一如既往的平和,却清晰地表达着制止的意味。
——不要问。
阿猊眨了眨眼,余光扫过领着仆从走来的荀彧。
“那个钱四是怎么回事,当真在井里投了毒?”
“而今天下大乱,粮草与药材都成了稀罕物,能药倒几百人的毒草哪有这么容易到手。”
曹昂平静地说着,素来和顺的面庞多了一分冷意,
“实情如何,要等审问过……或是医者明日细致探查过,才能知晓。”
“曹将军,”荀彧带着随从走到近前,“方才人多杂乱,未能与将军明言……”
他在距离曹昂一尺的地方停下,侧首看向火光聚集之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当心……里应外合。”
顾至不相干地站在人群之外,敏锐的听觉捕捉到散入风中的音节,模糊的记忆缓缓苏醒。
因为是几辈子之前看的小说,再加上看的时候并未多么认真,他对《大魏枭雄志》中的许多细节都记得不甚清晰。
包括这段几乎让曹操开局团灭的剧情。
他只记得有这么一件事,只记得书中替曹操渡过难关的人是荀彧,对其余的细枝末节都一片茫然。
荀彧的这句话,如同提醒,让他回想起这个剧情点——
曹操在担任洛阳北部尉的时候不畏强权,得罪了许多人。
其中一人便是董卓的部将李傕。
李傕本不是董卓的部将,曾随着前太尉张温进京述职。在京期间,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在北城地界被当时担任洛阳北部尉的曹操抓走,并且不允许使用钞能力免灾。
从此,李傕记恨上了曹操。
曹操驻扎在河内郡这件事,远在长安的李傕并不知晓。何况他此时在董卓军中只是一个位阶不高的校尉,即使他对曹操心怀恶意,也找不到除掉曹操的时机。
但游离在三辅地区的一支西凉军小队知道这件事。
他们恰巧是李傕统率的几百个士兵中的一员。
这支小队人数不多,只是董卓留在旧都附近用来探查的眼线。他们不敢直接对曹操的军队下手,但为了讨好上司,便决定与曹氏部曲中一个贪财贪色、又有几分本领的人里应外合,取了患有“肠澼”、暴痢而死[1]的病人的不可描述之物,投到井中。
嗯……
顾至回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确认自己没有碰到任何不该碰触的物件,将心中的省略号一点一点地擦去。
既然钱四的劣行已经暴露,应该不会再有人去饮用那边的井水。
至于其他的事,总归有年轻版的荀令君替曹操担着。
正这么想着,浑身轻松的顾至,突然发现曹昂往自己的方向瞥了一眼。
“……”
不是。
荀文若说“当心里应外合”,看他顾至做什么?
第12章 是夜
被顾至捕捉到视线,曹昂并未当场移开,不避不躲地定了一会儿,朝他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那歉意坦荡而真诚,明明白白地向顾至展示他刚才的所想,并为此觉得抱歉。
显然,在荀彧说出“里应外合”这四个字时,曹昂的确第一个联想到了顾至,并对他的身份与立场产生了怀疑。
但这份怀疑,仅仅持续了几息,便在与顾至的对视中烟消云散。
顾至先一步转开了目光,事不关己地走在人群的边缘。
似曹昂这般,连疑心都表现得直率磊落之人,反而令他无话可说,甚至连丁点火星子脾气都难以生出。
荀彧与身后的族人站在东南方位,恰巧隔在顾至与曹昂的中线上。
即使相隔了不近的距离,但因为站位的角度,方才顾至与曹昂的所有神态,都清晰地落在他的眼中。
荀彧目不别视,对这短暂的异样视若未见,更没有再对曹昂做更多的劝诫。
年幼的阿猊似乎对气氛甚是敏感,哪怕对眼前的境况茫无头绪、一头雾水,他也跟从心底的直觉,悄悄地往曹昂的方向靠近了一些。
察觉到身侧猫过来的小团团,曹昂脚步微顿。
下一刻,一双鬼祟祟的小手探了上来,揪住曹昂腰间的束带。
曹昂瞥了弟弟一眼,发现他正在偷瞥顾至。
想要询问的话语被压入腹中。
顾至,曹昂兄弟及所携护卫,荀彧及所携随从——三方在安静而略有几分怪异的气氛中,缓缓前行,直到抵达曹家临时修葺的宅院。
荀彧将大多数随从留在院外,由曹家护卫安置,只带了两个人进门。
一进院落,就看到挨得过于密集的屋宇。
荀彧脚步微停,面上没有任何惊讶之色。
“诸位,失陪。”
走进前院,顾至丢下这么一句话,径直走向东边的那间正屋。
荀彧的视线随着他的身影微移,看到了那扇满是栏杆,仿佛监牢木槛的窗户。
“……?”
见多识广的荀彧,被一条条竖着的木棍撼动,目光稍稍凝固。
向来坦荡的曹昂莫名生出一丝窘迫。
像是为了避免荀彧误会,误以为他们家折辱客人,曹昂连忙开口解释:
“这是先生……顾郎的要求。”
这话说得有些失语,就连年幼的阿猊,也在这时投来不信的目光。
世上怎会有人主动将自己的卧室改造成牢房?
不管是真是假,荀家随从看向顾至的目光都多了一分隐晦的怪异。
唯有荀彧与顾至淡然如初。
对于曹昂的话,荀彧并未质疑,他目送顾至回屋,温声致谢:
“多谢处士襄助。”
顾至没有回头:“从未相助,何需言谢。”
他抬手推开房门。
“咚咚”——
窗边竖着镶嵌的木棍,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临时安装上去充当监牢风景,质量不佳的木棍,仅仅因为一个开门的动作,就散了架。
方形窗口空荡荡的,黢黑无光,如同一个长大了嘴,发出狞笑的兽口。
院内没有人笑,所有人都沉默地望着地上的木棍,包括身为东道主的曹昂。
顾至面不改色地捡起木棍,从墙角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站在窗边,开始乒乒乓乓地修理。
他的动作并不生疏,也并非毫无章法。
就好像,曾经也当过工匠似的。
曹昂立即道:“先生进屋歇息吧,一会儿我找人来——”
却见顾至背着身,已然将一根木条嵌了回去。
他用腾出的手,在颈侧随意摆了一记,传递了拒绝之意。
而后,垂眸看向地面,正准备再拿一根木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