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至将视线转向另一侧,不期然地撞上戏志才的凝视。
再抬头,发现堂中绝大多数人的视线都在此汇聚, 只有枣衹一无所觉地饮着桂皮水,试图从中咂摸出一点虚假的酒味。
顾至:“…………”
荀彧略敛笑意,询问荀悦:
“听闻兄长前段时日受了风寒, 如今身子可好了一些?”
荀悦道了句“已大好”, 亦关切地询问荀彧的近况。
众人闲谈了许久, 直到时日不早, 枣衹忍耐不住,起身请辞,才算告一段落。
荀彧就此起身:“兄长, 你且坐着,由我来送这几位贵客。”
荀悦缓缓颔首, 转向顾至:
“今日, 我与顾郎一见如故。不知顾郎可否在闲暇之时, 多来寒舍坐坐?”
像是刚打完一场仗,正有些松懈的顾至,冷不丁听到这话, 不得不再次提起精神:
“若先生不嫌弃,自当如此。”
好不容易挨到散场,撑到了与荀彧独处的时候, 顾至终于获得真正的放松。
见他像一团面饼一般耷在榻边,荀彧在盥盆边拧了一块方巾,递给顾至:
“阿兄他们……只是略有些好奇。只要不涉及官场与族中的利益,他们不会干预兄弟间的私事。”
“我并非在意今日的会见……”
顾至接过半湿的方巾,随意拭了把脸,总算清爽了一些,
“只是稍有些不习惯。”
“若只是‘登门拜见我家中的长辈’,只这一次足矣。”
顾至一开始没领会荀彧这句话的含意,直到琢磨了两回,他才读出其中的玩笑之意。
“登门拜见荀家的长辈”,正是他许多年前曾经闹出的乌龙。
带着半真半假的着恼,顾至伸手勾住眼前之人的墨发,揽着他的脖颈,迫使他低头。
“我已不记得此事,只记得当初文若说过,‘此事绝无可能’。”
“……”
掌下揽着的肩背蓦然僵滞,顾至还未继续反击,就被堵住了声响。
……
曹操对青州的反应,与顾至说的大差不离。
他没有向青州发起进攻,也没有调动军队威吓袁谭,像是忘了这么一号人。
当冀州、幽州初步稳定下来,曹操便决定率领大军折返豫州,让曹仁、夏侯惇留下,提防变故。
中间还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袁氏旧部的浮动让曹操警惕。他想借着联姻的手段,获得一部分袁氏门人的支持。
然而袁绍并没有适龄的女儿,他的儿子都不是善茬,曹操不想养虎为患。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思,曹操将目光放在袁绍儿媳的身上。
甄氏出自中山望族,簪缨之家,母族显赫,是冀州数得上号的名门。
若是娶了甄氏,哪怕不能收拢袁氏旧部,也能借此打压他们的气焰,同时还能获得甄、张两家的支持,在冀州获得助力。
曹操琢磨着自家的情况,在他所生的十几个儿子中,与甄氏年龄相配的并不多,只有曹昂与曹丕两个。
在离开冀州的这段时间里,曹操想了许久,最终在两个儿子之间选择了前者。
曹昂得知曹操的打算,当即冷下脸。
“阿父今日做下此举,不怕袁世叔半夜前来,站在你的榻前?”
“放肆!”
提及袁绍,曹操勃然变色,本就因为曹昂的态度而不满的心绪立即化作震怒,
“你年岁见长,不图稳重,倒是越活越不知分寸?”
曹昂从少年时代开始便温善坦然,友悌弟妹,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曹昂对他这个阿父逐渐生疏,如今竟敢公然甩脸色,说出顶撞之语。
被一向温顺的长子“咬”了一口,曹操惊怒交加,竟是不愿思考曹昂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时间能调转向前,倒退五六年,曹昂一定会因为曹操的呵斥而心生惭愧,引着脖颈恭敬地挨骂。
然而,如今的曹昂一点也不怵曹操的雷霆。
他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话语和易,字词间却透着锋芒。
“还请阿父教一教我,这‘知分寸’三个字,当如何书写?”
曹操蹙眉,正要再骂,曹昂已直起身,先一步反问。
“阿父莫非要对袁熙痛下杀手?”
曹操沉默不语。
在刚占领幽州的时候,他不杀袁熙,是为了暂时稳定幽州的局势,并不是为了所谓的交情。
如今,幽州已初步安定,作为不安定因素的袁熙如果继续存活,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何况……若要与甄氏结姻,与其夺人发妻引来骂名,倒不如杀了袁熙,一了百了。
寡妇再嫁之事司空见惯,谁能拿正当嫁娶来说事?
曹昂想通了关窍,心中愈冷。
对于曹操而言,袁熙暴毙对他来说简直百利而无一害,在局势与利益的双重加持之下,他一定会这么选。
什么“故友之子”,哪怕是袁绍本人,曹操也不曾因为他的死而动摇,更遑论一个隔着辈的袁熙?
“要拉拢冀州豪族,并非只有结姻这一条路,阿父为何执意如此?”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不得不联姻,冀州豪族众多,甄家、张家也不止这一个女儿,何必盯着袁熙的原配不放?
曹操仿佛看穿了曹昂心中的疑问,沉声嗤笑。
“她当然不是唯一的选择,却是最好的选择。”
不知想到了什么,曹操脸上的冷意逐渐加深,带着难以描绘的讥诮,
“你当孤真的这么不讲究,直接到别人家里去抢不成?”
这话透露出太多讯息,致使曹昂眸光一滞,几乎无法直立。
曹操想让自己的儿子迎娶甄氏,其中一个目的是拉拢冀州的豪族。
若强娶甄氏,袁氏的反应姑且不论,甄氏一族与张氏一族势必会觉得不满,这就与曹操的拉拢之意相违背。
所以……甄家与张家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接受并且默许?
“甄氏幼年丧父,兄弟早夭,家中仅有寡母,只能仰赖宗族的护持。如今袁家破落,她即使不嫁予你,也会听从宗族的安排,改嫁给旁人。”
见曹昂沉默不言,曹操放缓了声嗓,
“甄氏美貌,又兼具贤德,以她的品貌与家世,若非你是我的长子,怕是高攀不得。”
在曹昂平静的神色之下,一团辨不清颜色的怒火在胸膛燃烧,向着四肢百骸扩散。
他说不清这团怒火来源于何处,或许是因为探明了甄家与张家的用意,或许是为了甄氏的身不由己而悲哀。
又或者,是因为曹操刚才的话语太过刺耳,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畏强权、揽申商之术的阿父变成鄙俗市侩、狼贪鼠窃之人。
“今日阿父能为了一时之利,不顾旧情,强娶袁家之妇。待到来日,若是有利可图,莫非还要把我的阿妹们,送给那些‘不可高攀’的门庭?”
正决定把女儿送进宫中,给刘协为妃的曹操神色陡然一变。
曹昂一见曹操的反应,就明白自己戳中了曹操的心思,愈发失望。
他不想再与曹操多说,起身行礼,疾步离开。
曹操望着空荡荡的堂屋,想起自己年轻时对这个长子的喜爱与期待,藏在昏暗之下的面庞无声地抽动了一记,归于平静。
入夜,他在卞夫人的屋中休憩,好似不经意一般,提起白日的事。
“那甄氏千好百好,岂容这个不懂事的孩子随意挑拣?”
卞夫人不敢接这个话。
她虽然没读过几本书,但自小聪慧,曹操这句话中的深意,她怎么会读不出?
如果曹昂不曾拒绝,对世家内部缺少了解的卞夫人兴许真的会以为这是顶好的事,交由曹操做主,为她的儿子曹丕定下新妇。
可现在,她因为曹昂的选择,品出了这件事中的猫腻,又如何能顺着曹操的想法,主动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