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僮喉头滚动,蜕皮的唇微微颤抖。
停顿了许久,他才接了后半句。
“老家主,殁了。”
曹昂怔在原地,如同被一记巨锤击中,久久不能回神。
屋内,听到这话的顾至亦是一怔。
如今曹家以曹操为首,书僮口中的老家主,指代的是曹嵩。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曹嵩还在司空府中气十足地与曹操争持,怎么突然就……
曹昂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双耳。
他的祖父虽然已是杖朝之年,但一向身体康健,除了腿脚略有不便,没有别的不适之症。
在离府之前,祖父还好端端的——
纵然心中有诸多质疑,曹昂也只能将所有震荡的心绪一一压下。
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他深切地明白这一点。
“随我回府。”
曹昂足下一晃,回身朝三人匆促地行了一礼:
“三位,恕昂失礼。”
待到曹昂离去,屋内只剩沉默。
张燕低声道:“这下麻烦了。”
顾至也这么想。
不管曹嵩的死是意外还是人为,以如今的局势,势必掀起一阵惊涛。
沉默许久的戏志才缓缓起身:
“走吧,换一套衣服,去司空府。”
假使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那倒罢了。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曹嵩的死讯,于情于理,都该穿着素服去司空府走一遭。
顾至与张燕没再出声,各自起身。
因为顾至的住宅就在附近,他一换好衣服,就与戏志才结伴,并肩前往司空府。
仔细一想,曹操今年已年过五十,比曹操还大一轮的曹嵩将近八十岁的高寿,这样的年龄,在睡梦中离世的不在少数。
曹嵩的死大概率只是意外,但他的亡故会将现有的所有问题复杂化。
顾至来到司空府,还未入内,就听到源源不绝的低泣从不同的方向传来。
他在院中看到了同样穿着素服的荀彧,走到了对方的身侧。
“主公他……”
话语刚起,就见荀彧朝他微微摇头。
顾至于是收了话音,安静地站在原处。
他与荀彧并肩站着,看着曹家的仆从来来去去,忙碌奔走。
直到停灵的第七天,顾至等人才再次见到曹操与曹昂。
两人都面色无华,颧部内陷,短短几天就清减了许多。尤其是曹昂,比起前几日,他眼圈旁的乌影更重,肩部更加瘦削,眼中的利芒不再,只余哀伤。
站在他旁边的曹操绑着孝布,沉着脸,几乎没有表情,但他的眼中也沉淀着悲恸。
曹嵩死后被天子加封为乡侯,享乡侯之礼。这样的加封并不能让曹操父子感到宽慰,他们都不在意虚名,更在意实质。
在定都之初,曹操就倡导“敛以时服”,尽量避免过于隆重的葬礼。
如今,自己的父亲亡故,曹操同样决定遵循这一点,以己立行。
这样的举措,成了某些人播撒谣言的工具。
曹嵩死得本就突然,加上他曾在宫宴上出现,打了曹操的脸面,又当着群臣的面向天子俯首,传递着忠顺之意。
许多人都看出他与曹操不睦,这是公认的事实。
就有人故意放出风声,说曹嵩的死与曹操有关。
要知道,权力纷争无父子,自天下辐裂,兄弟反戈,自相残杀之事不在少数。
数百年前有惠文王放纵臣子逼杀赵武灵王,今日若是曹操算计,让亲父“病故”,也不足为奇。
当车骑将军董承把这件事当做笑话讲给天子听的时候,他的脸上犹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
天子刘协却是皱起眉。
玉阶下的董承笑到一半,笑不动了。
上首的皇帝不但没有笑,还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这让他有些捉摸不定。
董承谨慎地补充:“曹操如今骑虎难下。假如他想为自己正名,就该主动丁忧,交出权柄……”
“愚钝。”
年轻的帝王剑眉紧拧,神采英拔的面庞彻底沉了下来,
“谁说曹操骑虎难下?若曹操真的丁忧,骑虎难下的只有朕。”
见董承惊愕难言,刘协拂袖起身,
“他家刚死了老父亲,你们就往他的伤口上踩。捋虎须尚要三思,你们倒好,竟是不顾彼此的差距,硬要招惹猛虎,想在他的胸膛上剜出一颗心来。”
如果帝王的权柄没有衰落,哪怕是先帝还在的时候,他也不会对这些行为多加置喙。
如今割据之势已不可逆转,占据绝对优势的人是曹操,让他去丁忧,难道不是一个笑话?
自欺欺人罢了。
董承琢磨了老半天,终于被天子的这番话点醒。
他立即撇开自己:“此事是许县杨氏与东武伏氏的手笔,与臣无关。”
刘协冷道:“若与你无关,你怎会知道是何人所为?”
董承失语。
“你对此放任自流,乐见其成,如何能说‘与你无关’?”
这话戳破了董承的心思,迫使他低头。
瞧着董承的这副模样,刘协不再多言。
他无声低叹,不知是在叹如今的局势,还是在叹自己无人可用。
“我亲自写一封手诏,你带去给曹司空。”
刘协扶起战战兢兢行礼的董承,握着他臂膀的手多用了几分力,
“切记,莫要自作主张。”
董承领命而去,没过多久,讪讪而归。
“陛下,曹操称病不出,只让他的长子代为接取圣诏。”
刘协神色一变。
董承以为刘协是被曹操怠慢的态度惹恼,正要出言宽解,顺便痛骂曹操几句,却见刘协摩挲着腰间的玉具剑,眉眼掩在阴影之下,昏暗不明。
“让杨氏与伏氏将族中幼童送离许都,剩下的人,为自己备好棺椁。”
咣当一声。
董承手中的木匣落在地上。他错愕地抬首,惊疑不定地望向刘协。
“陛下,这——”
宫内的密谈不为人知,城中异样的氛围,连尚未进学的垂髫小童都能感受到。
曹操一连称病数月,哪怕荆州传来曹军战败,刘琦、刘备联合孙氏压制荆州豪族,占据荆州的消息,他也没有动静。
杨、伏两家的族人与一部分不满曹氏的臣子以为曹操服了软,正在弹冠相庆。
只有少数敏锐的人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当南部传来刘瑁与刘璋自相残杀,刘备趁机入主益州的消息,顾至心知天下三分的大趋势已定,走钢丝般的悬浮感终于减轻了些许。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紧迫的躁动。
他正要去隔壁寻找荀彧,却在这个时候接到了荀悦递来的一封书信。
第151章 荀氏
信上的内容很是简洁, 除了几句温厚问候的话,只在结尾处委婉地提到上次的邀请。
荀悦在信中询问顾至这几日是否有空,能否上门一叙。
顾至想到上回离别时的情景, 那时他以为荀悦的邀请多少带着客套的成分,没想到,竟会在当下这个风雨飘摇的时间点,再次收到荀悦的邀约。
多年入仕的直觉,让顾至意识到荀悦的这场邀请并不简单。荀悦特请他去做客, 多半不是单纯地请他喝酒品茗,赏花论经,而是有事与他面谈。
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出现一个清峻的身影, 手提着一只装满黄金的布袋, 重重地丢在他的脚边。
“给你一千金, 离开我从弟。”
顾至被这个狗血且崩坏的画面冷到, 立即清空大脑。
荀悦找他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商谈,他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
眼见天时还早,顾至从屋中找出笔墨, 写了拜帖,让门房送往荀家。
随后, 他换了套常服, 带着前几天从书肆涛来的杂记, 敲响隔壁的院门。
三声敲门声落下,顾至的手还未离开门板,院门就被人轻快地打开。
炳烛站在门后, 侧身请他入内。
“主君说郎君一定会来,让我注意着动静,果然把你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