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至与炳烛闲谈了几句, 熟门熟路地进屋,在荀彧身旁坐下。
“不过一日未见,文若何时学会了卜算?”
自敲门声响起,荀彧便放下了毫笔。他正提着一盏玉壶,往耳杯中倒水,闻言,停下手头的活,将半杯清水递到顾至面前。
“若我通晓卜筮之术,便能知晓阿漻何时归家,早早在隔壁候着。”
荀彧说得诚笃而坦然,一字一句皆出自肺腑,既无夸大,也无遮掩。
明明是磊落至诚的话语,听在顾至耳中,竟像是裹了糖的衷曲,让他的耳廓隐隐发热,近日的躁动一扫而空。
“只是想到阿漻这几日在署衙处理公务,忙于诸事,饮食起居都在署衙囫囵将就,”
荀彧眼中掠过一丝笑意,话锋一转,
“猜想阿漻或许是馋了,想吃家中的菜肴,便让炳烛备好食材,留意着门扉的动静。”
《或许是馋了》。
本不知从何而来,在心中扬扬飘动的肥皂泡,啪的一声集体碎裂。
他不由摇头叹息:“尝闻‘近墨者黑’,文若与奉孝相交多年,已然被奉孝带得蔫坏。”
荀彧接过顾至手中的竹简,将一颗金枣放在他的掌心:
“若我真的‘近墨者黑’,那也是与阿漻更近一些。”
低沉的耳语在身旁响起,柔顺的布料落在他的指尖,掠过一丝痒意。
不等顾至还口,刚刚还在堂中收拾桌案的炳烛已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替他们关上大门。
所有的话语,都因为炳烛的这一番动作而卡了壳。
“……该与炳烛说清楚,这种情况下不必关门。”
这鬼鬼祟祟的,仿佛他们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做什么需要关门的事似的。
荀彧为他续了一杯水,岔开话题:
“司空这几日可好?”
“还在为仓舒公子的事发愁。”
顾至想到城中那些兵荒马乱的事,再次升起烦乱之感。
距离曹嵩身亡已过去三个多月。这三个月以来,许都暗流涌动。
曹操以天子的名义,抓了几个在城中散布谣言的人,抽丝剥茧地勾出那几个跳得最欢的世家,直接以谋逆罪论处。
这一番雷厉风行的杀鸡儆猴,着实把那些心思浮动的人镇住,短时间内不敢乱动。
天子竟也像是默许了曹操的行动,对此放任不闻。
在这场权力的斗争中,终究是曹操占了上风。
“天子想用费亭侯牵制司空,未想到费亭侯竟忽然离世。他的手中缺少得用之人,哪怕有这些年的筹谋,也无济于事。这一场乱棋,打乱了天子的阵脚,迫使他让步。”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刘协他再高瞻远瞩,手上缺少能用的兵,对上满手金卡的曹操,实在难以获胜。
那些愿意为他所用的世家,又各个盯着利益,长了八百个心眼,对他阳奉阴违,尽使昏招。
刘协的这一次让步,不仅是对曹操的安抚,也是在敲打世家,让他们不要自作主张。
“天子尚且留了后手,”荀彧回道,
“只是这后手,未必能用。”
这后手,就是远在并州的张扬。
顾至暗道。
当年南阳之战,张扬横插一杠,疑似为了刘协而来。
后来,刘协封张扬为镇北将军,张扬便安分地留在并州,没再与曹操动手。
他应该是刘协特意留在外头的一步棋,罕见地没有别的小心思,只对皇帝抱着忠诚。
只可惜,张扬这人的才能有限,跟吕布一样,有一些作战的本事,但脑子里缺少战略性思维,只可为将,不可为帅,没法独当一面。
至于曾经给刘协提供庇护之地的陈王刘宠——这位堪比悍将,有着忠君之心的宗室,继承了东汉皇族寿命不长的传统,年仅五十多岁,就发病去世。
想到东汉皇帝的平均寿命只有二三十岁,刘协无痛无灾,也只活到刘宠这个寿数,他的老爹汉灵帝更是三十岁出头就暴毙身亡,顾至不由怀疑这一脉是否有什么遗传向的疾病,妨碍了寿数。
正因为陈王病故,刘协失去一臂,曾经能当着曹操的面,以各种方式压制的刘协逐渐失去了主动权,举步维艰。
在盘算完刘协的手牌后,顾至觉得刘协这个皇帝实在是当得太难了。
刘协的失败,与他本人的能力无关,不过是他敌不过大趋势,陷入了人力所不能及的窘境。
正因为他是皇帝,他只能被时代裹挟,沦为末代之君。
但凡他换个出身,以他的心智与学习能力,未必不能闯出一番天地。
“而今天子退让,司空定会抓住这个机会,废除三公的掣肘,重设丞相之职。”
被耳旁低沉醇和的声音唤回神,顾至想到既定的未来,不免生出几分迟疑:
“若是司空称公……”
荀彧沉默片刻,喟叹着将他拥入怀中:“我与阿漻心神相通,只愿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吗?
顾至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他最终一句都没能说出口,唯独说起了荀悦来信的事。
“我已与荀侍郎约好了拜谒的时辰,不知荀侍郎有什么喜好,应当筹备哪种赠礼?”
坚实的下颌抵在他的发间,从上方传来震动的声响。
“仲豫阿兄喜爱经史子集,但凡典籍,无一不喜。”
荀彧顿了顿,兀地温声宽慰,
“阿漻莫要担忧,仲豫阿兄宽厚仁和,绝不会为难于你。”
顾至从不怕被人为难,只是这次要单独拜见的是荀彧的亲人,到底让他心绪难定。
大约看穿了他的所想,荀彧补充道,
“若阿漻无法衡定,我与你一同前去。”
顾至知道荀彧不想让他为难,然而荀悦信中并未提到荀彧,只请了他一个人。
“我一人前往便可,荀侍郎应当有话要与我单独商谈。”
顾至嗅到门缝间传来的饭香,从暖炙的怀抱中起身,
“炳烛做饭的手艺见长,这饭香味,竟是勾出了几日的馋虫。”
荀彧笑道:
“烹饪原本只是炳烛闲暇之余的爱好,只因阿漻捧场,他这些年苦心钻研厨艺,如今已然大成。”
顾至假装没有听见荀彧话中的打趣,顺着杆子接下这个“赞誉”:
“这么说来,我竟是炳烛的伯乐?”
“正是如此。”
顾至享用了一顿堪比米其林的大餐,又在荀彧屋中享受了另一种“大餐”,逗留了好几日,方才回到自家屋舍。
拜访荀悦的那天,顾至包了一匣冷僻的子集,敲响了荀侍郎家的大门。
这次,他没有看到荀衍与荀谌,只有荀悦与他面对面相坐。
仅仅只是一对一,没有出现三堂会审的场面,这让顾至略微心安。
荀悦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陈皮水,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安坐的顾至道了声谢,拿出应对面试考官的态度,等着荀悦开口。
他做足了应对的准备,然而,荀悦竟像是专程来找他喝水一样,迟迟没有开口。
在安静得过分的氛围中,顾至犹豫着抬起陶杯,抿了一口陈皮水。
他本不爱喝这些,但在此时此刻,顾至全然顾不上喜好。他饮着杯中的水,借此放缓心神,揣摩荀悦的用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盏茶的时间,荀悦终于开了口。
“顾郎可有婚配?”
猝不及防的话题,差点让顾至打翻手中的水杯。
“并无。”
“文若亦无婚配。”荀悦意味不明地接了一句,再度询问,
“不知顾郎有何志趣?”
话题转得太快,让顾至无法招架。
他心中惦念着那句“亦无婚配”,对着所谓的志趣,只能谨慎回答:
“在下并无远志,惟愿身边的人安康长寿。平日里,若得了闲暇,会在家中翻阅书籍……”
虽然他看的都是一些闲书与趣味野史,但那又怎么不算是看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