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走了两刻钟的路,回去只用了半刻钟。
顾至敲响荀彧家的房门,力道不自觉地比往日快了两分。
不多久,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站在门后的是一脸惊讶的炳烛。
“顾郎君?你不是才去了侍郎的家中?”
顾至暂且顾不上回答炳烛的话,目光在院中迅速扫了一遍。
“文若不在家中?”
炳烛让开身位,请他入内:
“家主去了司空府。”
顾至踏入屋中的脚步一顿,霎时转身。
曹操这几个月称病不出,今日也在府中坐着,关门闭户。
当顾至被门人引入堂屋,目之所见,只有绑着孝布,穿着素服的曹操,并非见到其他人的身影。
曹操示意他在下首入座,开口询问:
“明远今日怎么来了?”
顾至没见到荀彧的身影,微不可查地蹙眉,随口应付道:
“许久不曾见到主公,特来一见。”
曹操已猜到顾至的来意,并不点破。
他与顾至寒暄了片刻,方才“不经意”地开口:
“明远来得正好,孤与文若午时对了一局棋子,还未下完,宫中就来了贵人,请文若前去面圣。明远既然来了,不妨陪孤将这一盘棋下完。”
听到荀彧被宫里的人带走,顾至眉间皱得更紧。
他掩去脸上的异色,垂眸回答。
“只要主公不嫌弃我这个臭棋篓子。”
此时此刻,他全然没有下棋的心思,更耐不下心。
顾至曾凭借一手摆烂式的烂棋,引来刘协的无限感慨,变相打消了刘协继续拉他下棋的兴致。
曹操对此早有耳闻,但他同样听过顾至与荀彧刚结识就时常下棋的事,不认为顾至的棋艺真的有刘协说的这么差。
布到一半的棋局被侍从谨慎地抬到案前,曹操示意顾至起手下黑子,在继续对战了半刻钟后,曹操不由陷入沉默。
与其说顾至如刘协所说的那样是个“臭棋篓子”,倒不如说他下得全无章法,全凭心意乱来。
“明远心不静?”
顾至持棋的手一顿,带着棋子落下。
“主公亦然。”
曹操没有反驳。他右手拈着一颗白棋,迟迟没有落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倏然问道。
“……若孤更进一步,明远以为如何?”
顾至心不在焉地盯着棋盘,回忆着荀彧先前留下的棋局:
“何为‘更进一步’?”
荀彧的落子比起往日多了几分迟疑与凝滞,显然,在他来之前,曹操也和他提了这个“更进一步”。
曹操并未品味到顾至话语中的那一分锐利,他同样盯着棋盘,神色晦涩难辩。
“立丞相,加九锡,称公。”
他毫不遮掩地展露自己的野心,落下一子,吞掉中央的半数黑棋。
“既然已经失去吞食荆、扬二州的最佳时机,那便更进一步,静待时机。”
征战十多年,他走到了这一步,必须将权力进一步聚集,牢牢地握在手中。
顾至品出曹操的言下之意,明白曹操不愿意给他人做嫁衣。
他想名正言顺地集权,用称公这件事发展自己的小朝廷,在削弱汉王朝正统的同时,凌驾于所有世家之上。
“主公欲效仿世祖?”
顾至没有看棋盘上狼狈零落的黑子,只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曹操。
纵观曹操这些年的作风,他一直试图在拉拢世家与打压世家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和汉世祖刘秀的做法相仿。
而在对付袁绍的时候,因为曹操这方的短暂失利,营中有许多人秘密叛离,写信投向袁绍。那个时候,曹操也是学习刘秀的做法,将所有叛逃的书信付之一炬,既往不咎。
顾至望着曹操的神色与棋盘上的布局,似乎回到了半个时辰前,看到了谈话对弈的荀彧与曹操。
以顾至对荀彧的了解,他几乎一字不差地猜到荀彧的答案。
当着曹操的面,他体悟着荀彧的心情与感受,在不同的时间,同一个地点,说出了同一句话。
“时机未至,名不正而言不顺。”
他说得慢条斯理,坐在对面的曹操骤然收缩了眼瞳,不可抑制地显出几分诧异。
时间仿佛再次退回到半个时辰前,同样的棋局,同样的对话。
唯独对面坐着的人影不同。
微阖着的眼,在说完荀彧可能会给予的回答后,蓦然睁开。
顾至看着曹操,依照自己的想法,在这句话的后方加了一句。
“——不怕被后来者取代乎?”
突兀的撞击声从后方响起。
原来是房中的侍者吓得晃了神,弄掉了手中的漆盘。
那个侍者与其余侍者纷纷顿首请罪,不敢抬头。
曹操没有理会那些侍者,只是盯着顾至,一语不发。
许久,他终于开口:
“黑棋萎靡不振,如何‘取代’?”
顾至拾起一枚黑子,在一处不起眼的方位落下。
占据上风,一路高歌猛进的白子,霎时陷入危局。
曹操眼中的光影再次一缩,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之人。
“残火不灭,必将死灰复燃。”
第153章 阳谋
残火不灭, 必将死灰复燃?
曹操念着这句话,目光艰涩地离开棋局,投向顾至。
他与顾至两人心知肚明, 所谓的残火,指的并不是袁氏,孙氏,刘氏,任何一个与他为敌的人。
它是埋在汉土地底数百年的根须, 是动摇汉室,动摇民本,引发战乱的根源之一, 更是曹操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 想要对抗的存在。
“以民为食, 并兼沃土, 玩弄朋党之权者数不胜数。即使将他们一一屠灭,也会有新的枝节长出。”
曹操挥退侍从,广袖拂过桌案, 亦拂落了案边的两粒棋子,
“明远口中的‘死灰复燃’, 究竟指的是旧火, 还是新火?”
“新火旧火, 对主公来说都并无区别。”
顾至再次落下一子,又吃去一小片白棋,
“主公需要做的, 唯有‘遏制火势,不让复燃之火反噬己身’。”
曹操沉默了片刻,眼中的惊异之色褪去, 多了一分冷意:
“明远与文若都用‘名不正而言不顺’来劝孤,莫非孤的‘更进一步’,一定会助涨火势,反噬自身?”
顾至只是道:
“主公心中已有论断,何必问我?”
难言的死寂在房中蔓延。
被屏退的侍从颤巍巍地关上大门,将沉抑的气息关在门内。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顾至几乎要睡着的时候,曹操终于开了口。
“孤曾以为,明远与孤最为相似。”
这是曹操第二次提起这个话题。
这一回,顾至没有分毫惊讶,语气平平地回应:
“可我觉得,我与主公并无相似之处。”
“确如明远所说,孤与明远,并不相似。”
顾至难以形容曹操此刻的神情,像是茶余饭后,非常随意的一句感慨,又像带着怅然。
“欲念,人皆有之。”
曹操将打落的棋子重新捡起,归于原位,
“明远从未表现出欲念,看似无欲无求。那时,我便猜想,明远并非真的无欲无求,而是过于洞彻。”
明明顾至就在曹操的眼前,可曹操却像是在与旁人感慨,自顾自地叙说着过往。
“我以为他与孤一般,深感所求之物的艰难,明白过往的追求只是奢望,不得不放弃远志,停步不前。”
曹操没有再说下去,但顾至已意会了他的未尽之言。
顾至道:“承蒙主公高看,臣并无鸿鹄之志。”
他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对于这个世界,他愿意加入自己的一份力,也愿意用各种努力尝试着做出改变,但他从来没有什么“站在至高点”“让这个世界所有阴暗面全部消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