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坦直地正视他的所有缺点,坦诚他的猜忌之心,为此感到歉疚。
可不管他如何评价自身,他的猜忌,他的冷酷,他的专行之心,没有丝毫的改变。
或许……在原著中,在他决定对付荀彧、毛玠、崔琰等人的时候,他也曾如今日这般,为自己的冷硬而自嘲,为自己隐诛有功的旧臣而生出些许愧疚。
可若是一切从头再来,不管多少次,曹操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对袁绍即是如此,对其他人亦是如此。
顾至不敢深想荀彧的遭遇,他攒紧袖中的手,挥散仅有的一分悯恤。
他想立即起身离开,只因惦记着这几年的布局与今日的来意,继续虚与委蛇。
他没有立即回答曹操的问题,只反过来询问曹操:
“主公想要这间屋宇的上半间,还是下半间?”
曹操似有所觉,等着顾至的下文。
“一间房屋,若只有下半间,则无法为人遮风挡雨;若只有上半间,将顷刻坍塌,不复存在。”
“九层高台,起于累土。若无台基,如何能有高台?”
缓而有力的话语传入耳中,曹操盯着不断晃动的竹帘,冷声反问:
“无论是完整的屋舍,还是九层高台,孤一人便能筑成,何须寄托于后嗣?”
“欲速则不达。若台基未能夯实,上面的屋舍与高台,不过是歪折的空架子,一推就倒。”
顾至扫了眼刻漏上的时辰,抚衣起身,
“时日不早,臣还要进宫觐见,就不在主公这多留了。”
“今日明远两次提到‘急进’‘欲速’,”
曹操同样起身,走到堂屋的正中,
“是担心孤仍抱着称公的念头,在这劝谏?”
“主公想岔了。”
顾至向着屋外走去,步履未停,
“该说的话,早在我与文若陪主公对弈的那一日就已全部倒了个干净。今日不过是主公有此一问,我有此一答,仅此而已。”
顾至没再去管身后的动静,快步离开。
走出曹府,坐上事先备好的轻车,一刻不停地向宫中疾进。
顾至赶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行程,在心中幽幽一叹。
要不,下回还是称病不去算了。
想要摆烂的心思,因为逐渐逼近的世界线而重新振作。
他不知道这一次究竟能否改变结局,在这个世界的重重限制下,只能谨慎地,一步步地做出微小的改变。
持续扇了十几年的蝴蝶翅膀,就算不能掀起飓风,也该调转一部分风向吧?
那一分躁动与不确定,在经年累月中被抚平。
顾至下了车,踏入宫门,被谒者领到一处靠近复道的宫殿。
进入正殿,视野一下子暗了下来。
阴冷的风从两侧吹来,刺得领头的谒者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宫殿内部采光不佳,透着几分难言的阴森。
搭上铺面而来的冷风,凡进入者,皆忍不住头皮发麻,仿佛站在幽静森然的墓地,寒噤且压抑。
顾至不知道刘协召见他,为什么挑了这么一处像是闹鬼的地方。
他泰然自若地找了一处席位坐下,看似放松,实则警觉地关注着周遭的每一个动静。
曹操比原著早几年拿下兖州,更早地发育地盘,且压制世家的方法不如原著中激进,不曾做出屠城之举。
因为这几个原因,曹家的事业稳扎稳打,除了少数野心勃勃,别有用心的豪族,几乎没有漏洞。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刘协无从下手。他与曹操的对招通常都是不伤根本、零打碎敲的周旋,至今为止,还没有用过称得上狠辣的手段。
可顾至始终无法消除心中的警惕。
他记得刘协在原著中的手段,也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刘协时疾速搏动的心律,更记得那个让他辗转反侧,却辨不清缘由的梦。
宫人奉上美酒与糕点,顾至一口未饮,一口未食,静坐原处,等候刘协的到来。
片刻,屏风后头传来稳健的脚步声。
刘协身着衮冕,走到黼扆前。代表十二章的图纹随风晃动,最终停在御座前方。
顾至起身行礼,在刘协示意他入座后,就像一根木头桩子似的,牢牢地扎在茵席上,不主动开启话题,也不主动出声。
刘协率先开口:“顾卿近日可好?”
不等顾至回答,刘协又是一叹,“这几日,宫中少了一些人,前头又出了那样的事……朕倒是一点也不好。”
这番话别有深意,顾至听得耳朵痒,不由在心中腹诽:就某种程度而言,刘协与曹操还真是相似。
他权当自己是个腼腆的人,继续沉默。
刘协兀自叹了两声,也觉得没意思得紧,停下这番蓄意的抱怨。
“很久以前朕便想问——朕可有什么事做得不妥当,惹恼了顾卿,让顾卿对朕避之不及?”
顾至垂着视线,盯着不远处的宫灯,并袖一揖:
“陛下此言让臣惶恐。陛下贵为天子,岂会有不妥当之处?”
说是惶恐,可他的面上没有半点惶恐之意。几乎就差直言“确实如此”,“陛下何必多次一问”。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刘协不禁想起初见那年,那震耳欲聋,以“明白就好,离我远点”这八个字做解读的自我介绍,刹那间,他失了语,坐在五重席铺叠的座位上,顺着顾至的视线,一同看向殿中那盏栩栩如生,仿佛一个侍女举着鱼篓的宫灯。
两人无声而坐,同时盯着等人高的青铜灯具。
不知过了多久,在顾至感到无聊,想要找个理由告退的时候,刘协的声音再次嗡嗡响起。
“朕初登位的那几年,见多了风雨。朕在年幼之时,曾以为士兵恣意作乱,在宫中屠戮宫人便是世间最严酷的事。直到董卓篡逆,朕看到西凉贼兵屠戮无辜的黔首,看到百姓无处可归,无粮可用,只能易子而食……朕才知晓,真正严酷的黄泉之景,朕一直未曾经历过。”
顾至脸上漫不经意的神色褪去,他侧过头,第一次正视上首的这位帝王。
“朕曾想……若是朕能早出生几年,早一些做出改变,在一切变故来临前正本清源,是否能改变大汉的危局,让那些百姓免遭屠戮,免受丧亲之痛?”
比起最初那句“朕不好”的虚假抱怨,方才的那两段话,带着清晰可见的真实,并非纯然的表演。
顾至望着眼前这位年轻力壮,却与曹操一样现出少许老态的天子,难以抑制心中的感慨。
这个世界的刘协,不缺聪慧与手段,也不缺进取之心,更有爱民体恤之意,唯独缺了时势。
他在十余岁稚龄亲自为民赈灾,识破贪官蠹虫的手段,斩杀首恶。
又下诏罢兵劝农,欲派遣使者游走天下,问民间疾苦。
可他终究不过是浩然洪流中的渺小一粟,改变不了泱泱大势。
哪怕他贵为天子,最终也只能任天摆布,在沧浪中浮沉。
顾至望着刘协眼底的不甘与怅然,略作思索,徐徐开口:
“陛下若是早几年出生,未必不会步质帝的后尘。”
汉质帝倒是生得早,但因为过早显露锋芒,被梁家毒杀。
刘协的母亲就是被何皇后毒死的,若他再早出生几年,只怕也逃不过何皇后的毒手。
“退一步而言,若陛下早几年出生,兴许先帝的寿数也会有所改变。若先帝不死,何进亦不会被诛,则董卓无法进京……弘农王,亦不会被废,死于毒酒。”
一个变量会带来一系列的变化。如果刘协早出生几年,他或许会死在权力斗争中,更有可能永远做他的陈留王,一辈子与皇位无缘。
“臣曾听过一句话——未曾踏上的另一条小径,兴许布满了荆棘,比如今这条满是坎坷的行途更糟。”
曾经没有踏上的那条路不一定会更好,他只是受不甘的情绪驱使,美化了那条不曾走过的道路。
刘协蓦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