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忆着幼年的不顺,想起鸩毒生母的何皇后与逼迫祖母的何进,不得不承认,顾至刚才的所言,不仅仅是一个猜想,更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实。
眼中沸腾的不甘,如同被针扎毁的牛皮囊,轰然坍塌。
只余怅然。
刘协将玉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在宫侍准备上前续酒的时候,抬手制止。
他询问顾至:“丞相这几日可还安好?”
顾至回道:“丞相身康体健,只是偶感不适,并无大碍。”
“那就好。”刘协垂眸看向空了的酒杯,冁然一笑,“那就好。”
顾至不知道这接连两次的“那就好”指代的是什么,有什么不同。
他无意深究,就势起身。
在顾至提出辞意之前,刘协再次抬首,与他对视。
“顾卿,陪朕喝一杯。”
第158章 锻体
不久前的毒酒事件历历在目。听到刘协要与他喝酒, 顾至的神色微不可查地一顿,探究地看向刘协。
刘协神色如常,仿佛并未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会引来怎样的猜测。
顾至收回目光, 直言道:“臣不善饮酒,陛下若有雅兴,不妨去找其他人。”
御座上方寂然无声。上首的帝王久久未语,只从喉咙口涌出一道无声的叹息。
顾至没有再在宫中逗留。在向这位时运不济的帝王行完臣礼,他转过身, 步履未停地走出宫殿。
纵然刘协没有任何理由对他下手,只是单纯地想找人饮酌,聊一聊心事, 他也不能留下。
他与刘协没有相交之心。过去不能, 以后亦是不能。
繁杂的心绪被暂且搁置, 顾至回到家中, 取出早些日子备好的木匣,纳入怀中。
当他再次推开院门,通体金灿的烈阳已迫临西山, 几缕余晖洒在巷道内,仿佛在为他指引明路。
顾至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 敲响隔壁的院门。
为他开门的是荀彧, 似已久候多时。
融融霞光笼着眼前之人的面庞, 将他唇边的弧度映得更加明暖。
“ 阿漻回来了?”
心中那隐约浮现,沉闷而晦暗的阴霾一扫而空,顾至向前一步, 离开墙角聚集的阴影,来到夕阳投落的门前。
顾至回以一笑,将怀中拢着的木匣交给炳烛, 对着荀彧低声诉苦:
“耽搁了大半日,好歹没错过宵禁的时候。”
走入院中,郭嘉与张机正在树下玩六博,戏志才与荀攸捧着一卷竹简,在林荫的另一侧阅读。
郭嘉正百无聊赖地瞅着棋局,察觉到门边的动静,抬眼一瞧,当即丢下手中的博箸,麻溜地起身。
“腹中早已空空,敲起战鼓,可算是把主人家等来了。”
其余几人都对郭嘉的调侃见怪不怪,唯独张机疑惑地瞥了顾至与荀彧一眼,唇张开又闭上,什么也没问出口。
荀攸将一切看在眼里,视而未见地放下书简,小心地收入竹箧。
宴请的人员到齐,炳烛备好桌椅,请各位开饭。
待用过飧食,小酌过后,张机询问顾至:“你说的那位‘性子幽静,惯爱独处,得骗过来把脉’的子侄在何处?”
正欲起身辞别的荀攸停下动作,无声调转目光,投往顾至的所在。
顾至亦不偏不倚地看向荀攸,没有任何掩饰的意味。
直到这时,张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面上现出几分抱歉的神色。
荀彧解围道:“舍侄近日偶然不适,劳烦先生。”
被二度点到的荀攸缄默不语。
他近日并未觉得不适,但既然叔父如此言道,那他也只能当做自己不适。
荀攸没在刚才的事上扭扯,从容地坐在院中的木枰上。
正事在前,张机亦抛开所有心绪,坐在荀攸的前方,取出脉枕为他诊断。
把了许久的脉,张机捋着长胡不语,示意荀攸张口,查看舌象。
当着众人的面,荀攸毫无挂碍,当场照做。
张机看完舌象,换了另一只手继续诊脉,有一茬没一茬地顺着胡髯,仍然沉默。
有了先前的案例,顾至现在一见到张机反复诊脉,沉默不语就会生出不好的预感。
再加上荀攸在原著中亡故的时间与荀彧、荀悦颇为接近,顾至忍耐再三,终究还是开口询问:
“仲景兄,情况如何?”
“小友卫气不固,三腑失调,平日不过是乏力了些,可一旦外邪入侵,袭入体内,怕是会来势汹汹,难以招架,有碍寿数。”
这话让在场的其他人俱是一怔。
这些年荀攸鲜少生病,亦不曾和郭嘉一样过食过饮,睡眠无节律,谁能想到他如今的体质并不比郭嘉好上多少。
张机见众人面色讶然,缓缓摇首,顺长的胡髯随之摆动:
“过饮、过食,过劳、少食,过度耗费心神,少觉,都会侵害脏腑,湿困暗耗,不利气血。”
荀彧急问道:“可有调理之法?”
张机道:“耗损虽多,好在尚未伤及根本,只需耐心调养,避免操劳,按时用餐,自能康复。”
见荀彧神色舒缓,张机向他借取笔墨:
“待我开一副方子,先让郎君饮用月余,再做调整。”
哪怕被断言“有碍寿数”也不曾蹙眉的荀攸,在听到“先饮药月余”这几个字时,不由变了神色。
郭嘉站在一旁,顺势问道:“荀家从兄至少要饮药三月,我得饮药四月,荀家侄儿三腑俱伤,怎么也得饮药五月吧?”
张机正色道:“此乃脏腑之症,更需细细调养,少说也要一年半载。”
眼见荀攸面上的异色肉眼可见地扩大,郭嘉轻笑,竟有几分不怀好意。
“公达需得好好调养,按时饮药,莫要糟蹋自个的身子。”
荀攸已恢复往常的神色,丝毫未将郭嘉的话放在心上。
他看向藏着隐忧的荀彧,低声道。
“从叔莫要担忧,攸自当注意己身。”
顾至看不得郭嘉这副找了难兄难弟就开始清闲的模样,阴恻恻地开口:
“奉孝莫要笑得太过开怀,从明日起,每天卯时,我来寻找奉孝,带你去城外跑上一圈。”
郭嘉的笑意顿时从面上消失。
须臾,他上身一晃,竟是学着顾至曾经的模样,“虚弱”地往旁边一歪,倒在炳烛身上。
炳烛不明内情,当真以为郭嘉疾病发作,焦急地将人扶住。
郭嘉“咳咳”地掩唇,满面虚弱:“在□□弱,怕是不能同去,只得辜负明远的好意。”
在场之人除了炳烛与张机,都能看出郭嘉在模仿谁,欲言又止地投来视线。
郭嘉脸不红心不跳地靠着炳烛,再次咳了两声。
顾至没有理会郭嘉的表演,径直询问张机:“以郭祭酒的身骨,是否适宜锻体行气?”
原本被郭嘉的动作惊了一跳,正要上前把脉,冷不丁瞧出对方是在装病,正呆怔的张机,听到顾至的问话,想也未想地回复:
“郭祭酒此病正是无制之祸,若要尽早康复,不仅需要节制饮食,寝居有度,亦需日日走动,强身健体。”
见所有人都是一副平静的模样,没人因为郭嘉的“发病”而担忧,炳烛在短暂的惶然与困惑后,意识到自己被骗,即刻松手,往一旁退了两步。
身边冷不丁失去支撑,郭嘉险些绊了一跤。但他顾不上哀悼炳烛的无情,满心注意力都停留在张机刚才说过的话上。
他站直身子,脸颊发苦,犹想挣扎:“这锻体一事,不可操之过急……”
一涉及养生领域,张机当即肃了神色:“郎君尚且年轻,被筋骨撑着,尚且察觉不到异常。一旦岁数渐长,只怕会与那位荀郎君一般,伤了脏腑。”
再度被点名的荀攸无言地听着,在张机说到“岁数渐长”这几个字时,眉宇不易觉察地一动。
“郭郎正值壮年,正该及时修养己身,强身锻体,固本培元。”
听着正气凛然的劝说,郭嘉脸上的苦意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