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顾至言之必行的作风心知肚明,却仍想挣扎:
“明远若想找人一同锻体,不如带上公达……”
荀攸的亏损之症比他还要严重,就算排个先后,也该是更严重的优先。
郭嘉如此作想。然而,这一想法还未得到顾至的首肯,就被张机否决。
“那位荀郎君卫气不固,于锻体一事上不可操之过急。当先饮用一月的草药,再做打算。”
旁侧,顾至的神色并未有显眼的改变,可郭嘉分明从落在己身的目光中察觉到几分磨刀霍霍的声响。
郭嘉当即将目光转向另外二人:“锻体一事,自当有备无患。看似身体康泰,与如今身体康泰,但曾经生过重疾的人,当一同强身健体,未雨绸缪。”
此言一出,荀彧无奈一笑,一直在角落冷眼旁观的戏志才亦投来浮絮般的目光。
炳烛讶然出声:“郭郎君莫非不知?家主与戏家郎君,每逢休沐之日,都会在院中习剑?”
至于这跟谁习剑,为何习剑,自不必说。
听到另外两人比自己更早地被压着“锻体”,郭嘉稍感平衡,面上的苦意一扫而空。但一想到明日出城“锻体”的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会遇到怎么样的难题,他的神情再度垮下。
张机取到笔墨,写了一份药方,交给荀攸。
而后,他将顾至喊到一旁。
“明远若无其他事,明日午后,我便离开许都。”
顾至道:“仲景兄一路疾行,这几日又连着问诊,何不在城中多休息几日?”
张机笑道:“许都已是京畿,名医众多,除却疑难杂症,城中黎民皆可寻医问药。医者当竭尽所能,为所需之人治病。南阳等地病患众多,我当往那儿去。待一月后,我再回返,为荀郎君更换药方。”
顾至正色道:“我知仲景兄的四方之志。本已劳烦仲景兄许多,不该叨扰,但且厚颜,请仲景兄再留一日。”
张机知道他不喜强人所难,闻言奇道:“这是为何?”
站在稍远处的郭嘉忽然出声:“自然是为了请仲景兄喝一杯喜酒。”
第159章 询问
这一抢话, 不仅让张机怔愣当场,更让身为当事人的顾至停下未出口的话语,投去黑压压的目光。
张机不明所以:“顾郎家中莫非有喜事?”
若不是院中人数众多, 顾至真想逮住郭嘉的肩,给他来一套正骨套餐。
“我这位旧交,惯爱与人玩笑,仲景兄莫要放在心上。”
顾至将分筋错骨的目光从郭嘉身边移开,顿了一顿, 郑重地望向张机,
“厚颜请仲景兄留下,乃为了一些私事。”
树影幢幢摇动, 张机感受着拂面而来的热风, 见顾至没有继续说下去, 心中有所猜测, 没有坚持再问。
“那便晚一日再走。”
飨宴结束,众人在客房落榻。顾至随着荀彧来到寝居之地,先后洗漱, 在榻上坐下。
温存过后,荀彧为他捋平鬓角沾湿的碎发, 轻声询问:
“阿漻明日可是要带着张神医去往城西的保育巷?”
顾至闭着眼, 枕着身后的臂膀, 微不可查地颔首:
“明日大公子与二公子也在。”
窗外的风声渐弱,漆案上的油灯左右摇晃,无声熄灭。
在顾至几乎要睡着的时候, 耳边传来幻觉般的低语。
“阿漻……可要与我共行昏礼?”
几乎陷入昏睡,已然打结的大脑卡机了数秒,后知后觉地强制开机。
顾至蓦然睁眼, 隔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望着身旁之人。
“文若方才……”
“往日因着种种缘由,未能征求阿漻之意。”
夜幕之中,枕后的臂膀缓缓收紧,身周的热度挨得更近。
“今日听到奉孝的玩笑之言,我知此事不可再耽搁,需得与阿漻早日合计。”
即使已经彻底清醒,顾至的大脑仍然粘稠如浆糊,无法思考。
“此事并无先例,我只担心文若受人非议……”
“旁人的言语,于我并无妨碍。”荀彧的声音轻柔而和缓,却带着笃守与坚定,
“我只担心阿漻对此挂怀,亦不愿阿漻陷入口舌之议。我更不知……不知阿漻与我多年相知,可会因为我二人无名份而遗憾?”
顾至自认绝不是讲究形式,被俗礼牵绊的人。他不在意无关者的眼光与评价,也不在意虚名。只是,荀彧刚才提出的这个问题,他确实答不上来。
“我亦不知……”
这些年,“改写结局”这件事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以至于在其他细枝末节上,他从未有过任何考虑。
“阿漻慢慢想,待想好了,再告诉我。”
在炙热的温度中,顾至缓缓合眼。
在朦朦胧胧地睡着前,顾至终于确认了答案。
第二日,暖阳东悬,秋气宜人。
顾至起了个大早,没有忘记昨天的“约定”,将郭嘉从被窝里刨了出来。
以往常常睡到日晒三竿的郭嘉被迫离开衾被的怀抱,被初秋清晨的凉风吹拂,似醒非醒地打着哈欠。
顾至手持一件灰色的不明物,往郭嘉面上一贴,当即让郭嘉一个激灵,从昏沉的状态醒来。
定睛一看,顾至手中捏着的是一块布巾,被水浸湿,旁边还有一只木桶,装着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清水。
“明远果然言出必行。”郭嘉打着哈欠,半真半假地抱怨,“只可怜我这一把老骨头,还要被少年人折腾。”
这番话,郭嘉说得格外自然,仿佛他和顾至不是同龄人,他不止而立之年。
顾至与郭嘉相处这么多年,早已学会过滤杂音。
他只当没听到郭嘉刚才的话,将毛巾丢给郭嘉。
“先净面,待半刻钟后,一同出城。”
郭嘉接住凉意袭人的方巾,望着刚刚爬出山头的太阳,沉默。
这个时辰,估计城门刚刚打开。
他不报希望地道:“还未用过朝食……”
“炳烛还未备好朝食。等奉孝随我去城外走上一圈,”顾至略做停顿,才在郭嘉几近生无可恋的颓然中接了下半句话,
“回来时,正好能用上饭。”
尽管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透着一个意思。
如果不随顾至前去锻体,那这早饭也别吃了。
明白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只有“留着最后的尊严走着去锻炼”与“毫无颜面地被扛到城外”的区别,郭嘉无声叹气,带着深切的悲伤,举起湿布巾擦脸。
磨磨蹭蹭地擦了一小会儿,郭嘉放下手:
“今日天气甚好,不如喊上文若与志才,与他们一同前去?”
见郭嘉仍不死心,还想找人作陪,一解心中的怨念,顾至径直道:
“文若与阿兄今日另有要事。”
不等郭嘉垮脸,顾至压下坏心思,刻意加了一句,
“倘若奉孝真的想与文若、阿兄一同锻体,等城外‘行军’结束后,奉孝可回到此处,和文若、阿兄并肩练剑。”
“……”从来视烦恼于无物的郭嘉,此刻竟是一个头两个大。
“那倒罢了,我怕把院中的树削着。”
最终,迫于老友的威慑,郭嘉不得不拖着八百年没赶过路的脚,跟着顾至前往城外。
一个时辰后,正在院中收拾的炳烛,忽然听到几道若有若无的敲门声。
炳烛直起身,停下手中的工作,疑惑而不确定地侧耳,聆听院外的动静。
过了十几息之久,院子外鸦雀无声,连虫鸣都难以捕捉。
炳烛只当自己听错了,继续低头弯腰,收拾木架上的竹篾。
等他收拾了一小会儿,院外再次传来敲门声,这次,似乎还夹着颤巍巍的悲鸣。
炳烛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发毛。他捡起墙角的竹扁担,蹑手蹑脚地走到院门旁,小心地拉开门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