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志才坐在车架边,垂着首, 瞧不出神情,只能看到发白的唇抿成一线, 下颌绷得极紧。
“……抱歉。”
顾至沉默。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忽然道歉。
可这不妨碍他随意理解, 任意发挥。
抱歉=婉拒=不想要这只鸡。
顾至于是伸出空闲的左手, 去取戏志才怀中的胡桃楸叶。
“知道了,还来吧。”
他抓住大叶包的一角,用力一扯, 没扯动。
“……”
“……”
戏志才无奈抬头:“我说的‘抱歉’,不是这个意思。”
顾至看着他的眼,耐心等待。
“我姓戏, 名焕,字志才。”
戏志才缓缓说着这段旁人早就知道的讯息。
起初,顾至只是不明所以地听着,片刻,他似是明白了什么,紧紧盯着戏志才的眼。
那双眼不再沉抑难辩,留在其间的,只余认真。
“彦,德、才也。”
男子以字解名,以字表德。
“志才”这个字,是“焕”这个名的解读。
而“志才”这两个汉字,又衍生出了“彦”这个单字。
“彦,是我为自己取的假名。我曾化名‘顾彦’,与你兄弟相称。”
戏志才的面色愈加苍白,几乎没了血色,
“你我二人,并非真的兄弟。”
顾至怔在原处。
属于原主的记忆片段,与原著小说的剧情相互纠缠,混乱不清。
“可我记忆中并无……”
顾至想要反驳,可反驳的话语刚出口半截,就骤然一停。
“顾彦”这个名字,是从原主记忆的哪一段开始的?
似乎是从……陶谦等人用“顾彦”作威胁,逼“他”策反曹操的士兵,借机杀掉曹操开始的。
……杀掉曹操?
他刚穿来的时候,记忆中有这一段吗?
仿佛被分成两截的镜面横在前方,对面的人与他有着如出一辙的样貌,手中却握着不同颜色的花卉。
微微颤抖的眼睫前方盖下一道阴影,一只手轻轻盖住他的眼,挡住了纷乱的光影。
“不要去想,不要回忆,不要陷入混乱。”
顾至闭着眼将凌乱的疑问赶出大脑,抓住蒙在眼前的手,一把扯下。
“陶谦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个名字,戏志才目中掠过寒峭之意:“他设计将我困在夏丘,待我施计脱离后,又借着先前的痕迹,以之为饵,引你出手……”
随着戏志才的讲述,那些无法组合的碎片被排出了先后次序,甚至有更多的陌生画面涌入脑中。
最长的一个画面,有着与梦中一模一样的火光。
他想要看清火光中的场景,分辨大火的来源,却被一只冰凉的手阻断。
现实中,也正有一只冰凉的手正贴着他的头。更远处,手的主人正目露担忧,其中蕴含的关切没有半点作伪。
“……”
顾至忽然不想再问下去。
起初,他把原主残缺的记忆当做了穿越带来的副作用——在以往的穿越经历中,也有类似的经历。
可依照刚才冒出的矛盾想法,与戏志才那不同寻常的态度,顾至终究推翻了这个猜测。
原主的记忆有问题——这个问题与穿越的副作用无关,而与原主本人有关。
原主的记忆与经历似乎有些古怪,来自躯体记忆的异常甚至影响了顾至自己的判断。
这是以往穿越时从未出现过的异常。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得到的是错误的信息,他也分辨不出。
顾至罕见地生出一分烦躁。
“我明白了,多谢告知。”他挣开那双手,没有去看戏志才的神情,匆匆离开。
身后并未传来挽留之语,甚至没有任何声响。
等顾至恢复冷静,他已一个人来到树林的深处。
前方传来畅意的交谈,不时有大笑传来,竟有些刺耳。
顾至往噪音传来的方向一瞥,看到了曹操与典韦的身影。
他正准备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脚步一顿。
躲在石头后面的阿猊悄悄探出一个脑洞,与顾至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阿猊:……
顾至难得地在一个小孩的眼中看到了“天崩地裂”这四个字。
不管阿猊是什么表情,他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从石头后面走出,朝顾至行了一礼。
顾至一眼瞥到阿猊手上捏着的木制短刀,正是曹昂送的那把。
对于成人而言,这柄短刀只比匕首长了二三寸,但对于七岁幼童来说,这把短刀的长度就如同等比例缩小的佩剑,握在手中并不会显得笨拙,也不会过于轻盈,显然是曹昂根据阿猊的身形用心准备的。
“你在这练‘剑’?”顾至将目光从这柄玩具刀上收回,如此问道。
面上老实,心中腹诽撇嘴的阿猊,在听到这句询问时不由愣住。
旁人看到他携带、舞弄木刀,只会以为他在玩耍,每个人说的都是“又来玩了”“又在耍了”“又胡闹了”——甚至连他的父兄都这么认为。
从来没有人用“练”这个字来形容……更不会有人准确地询问他是否在“练剑”。
阿猊悄悄抬头,往顾至的方向飞速地打量了两眼,猛然垂下。
“这是‘短刀’,不是‘剑’。”
他带着复杂而难言的心绪,掩去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刻意歪解。
“可是你握它的姿势,是握剑的姿势,并非握刀。”
平静而笃定的话语徐徐传来,如同拂面而过的熏风,让阿猊再次抬头。
“你会使剑?”
“我会。”
阿猊没有见过顾至使剑的模样,可他听过军中的传闻,知道顾至会兵阵,身手极好。
几度挣扎,阿猊忽然收起木刀,迈着短腿跑到顾至身前,行了一个大礼。
“阿猊斗胆——请先生指导一二。”
一揖到底,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顾至的回应,阿猊略作思索,从怀中取出一物,恭敬奉上:
“这是今日的束脩,请先生笑纳。”
阿猊奉上的是一个粗麻制成的布袋,灰扑扑的,看不出里头放着的是什么。
带着微不足道的好奇,顾至打开布袋一看。
十几颗褐色的梅肉藏匿其间。
“……”
你们曹家是找不出梅干以外的东西了吗?
顾至不理解,且大为震撼。
这一次的沉默更长,阿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抬头,急声解释:
“这并非阿兄藏的那些梅干,而是典将军所赠……”
说到这,阿猊面上微红,现出少许窘迫。
拿旁人转赠的物什当束脩,做人情,到底有些不好,可他拿不出别的。
“这些梅干与我阿兄藏的那些不同,颇为美味,先生尽可一试。”
顾至并不想试。虽然这些果脯的颜色与大公子准备的那些并不相同,色泽上要更鲜艳一些……但有酸梅的阴影在先,他目前并不想食用和梅有关的任何东西。
察觉到无声的拒绝,阿猊不免觉得失落。
但让阿猊没想到的是,顾至只是将布袋重新系好,收入袖囊,便用左手搭着佩剑的剑柄,平和地询问。
“你想学什么?”
阿猊眼眸一亮:“我想学高绝的剑术——”
左手从剑柄滑到剑鞘,顾至带着些许懒怠之色,抬起右手,拔剑出鞘。
剑锋长鸣,如白练凌空,令人目不暇接的剑花划过树丛,三息之后炸出一蓬叶雨。
青锋归鞘,阿猊睁大眼,看着飘落纷飞的叶雨。
一株灌木秃了。但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没有留下任何一道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