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请看。”
月光之下, 一块巴掌大, 木牍厚的木板染着刺目的红, 上方榫接着五根长达三寸的木刺。
那木刺底部有毛笔那么粗,顶端又被削得极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竖在城外的草地上, 等待它的有缘人。
光看木刺的大小与长度,将领便觉得后脊发凉,脚底板隐隐作疼。
普通士兵的鞋履大多是用麻、葛制成, 极其轻薄,根本挡不住这些木刺,一旦踩实了,扎入脚底,必然破肉见骨。
“都仔细着脚下,升云梯——”
即使有了准备,足够谨慎,但在漆黑的夜色与杂草的掩护中,仍有不少士兵踩中木刺,脚板破开鲜血淋漓的大口,痛得几近失去行动能力。
将领阴着脸,盯着紧闭的城门,狠狠攒紧缰绳。
如此不起眼的小玩意,竟妨碍了攻城的时机,削灭了他们的士气。
“先是城门,再是陷阱,城中早就做足了准备,引我们踏入。”
裨将又急又怒,
“将军,陈宫与杜、傅两家只怕背信弃义,早已向曹氏交了底,我们可要撤兵?”
将领瞪着乱成一片的队伍,进退两难。
“将军!”
将领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城门,咬牙:
“撤!”
一墙之隔的城内,士兵们涌入城中,却发现西门附近的城区格外安静。
“不对。”主帅示意众人停下。
“初岁之夜,岂会如此安静?”
即使还未到子时,城内民众还未开始燃烧竹节,也不至于一点响动都听不着。
想到今夜临时更改了进城的方位,且西门远离府衙和密集的民居,主帅脸色骤变。
可他还来不及说话,身后便传来金属大门移动的声响。
有人在关闭城门。
“不好,撤!”
士兵正要调头,忽然,两边高处射来无数箭雨,密密麻麻的箭雨宛如沾面即湿的春雨,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让人难以躲藏。
只几个呼吸的间隙,两侧的士兵便倒下了半片。
主帅目眦欲裂,挥退几支迎面而来的箭矢,却还是被射中了左肩:
“快撤!从城门撤离!”
士兵们慌乱逃窜。城门近在咫尺,不过二十丈,可这短短的二十丈,却像是无法抵达的天堑,远得让人绝望。
主帅身上已经中了几箭,因为鱼鳞甲的保护,他伤得并不重,只是些许皮外伤。
可普通士兵的皮甲与木甲并不能近距离抵御箭矢的冲力,眼见倒下去的士兵越来越多,主帅红了眼,声嘶力竭地大喊:
“往两边散!找掩体!先避箭雨,再出城门!”
两侧的房屋限制了他们的行动,将他们困在逼仄的空间内,任由箭矢宰割,可与此同时,这也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后方幸存的一部分士兵中,早已有人为了躲避箭雨,凭着本能躲到房屋的空隙间,借着屋舍躲避箭雨。
可当他们进入巷道,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巷道之内,等候已久的刀光一闪而过。
更让士兵们绝望的是,他们好不容易靠近城门,却发现城墙上架起了无数弓箭,靠近城门的方位,也开始降下箭雨。
“死,或者降。”
城墙上,一人冷声喝道。
“降,我们投降!”
处于极端惊惧的士兵纷纷大喊,丢下武器,箭雨随之停歇。
主帅捂着肩,脸色比地上死去的人还要难看。
眼角余光瞥到无数把对着自己,引而不发的弓箭,他缓缓抿唇,将武器丢掷于地。
“末将乞降。”
一刻钟后,主帅与杜、傅家的两个小辈被五花大绑,押到顾至与荀彧的所在。
在此之前,顾至与荀彧一直在衙中下棋,此刻,一局对弈已接近尾声。
“属下幸不辱命。”徐质行完礼,向二人汇报此战的经过。
不久前,徐质结束了变声期,声线变得浑厚,与成人无异。
今夜,他按照顾至的要求,剃去了满面的胡须,用“之旭”做假名,冒充陈宫的书僮,前往杜、傅二族的住地。
他带着由顾至所写,伪造陈宫字迹的书信,利用一系列的表演,骗过了世家的人,成功地将敌军引进西侧的城门,来了个瓮中捉鳖。
“果然不出将军所料,杜、傅两家的人与城外的士兵约定了多个暗号。若要传讯,他们会在末尾加一个特殊的符号,以辩真伪。”
如果不是他从两家小辈口中骗出了这个符号,一同刻在竹筒上,张邈的军队根本不会相信上面的内容。
杜、傅两家的小辈蜷在一角,心中尽是悔意。
“只可惜,城门外留守的那支军队倒是撤得飞快,我本来已准备好了落石与热汤,就等着他们登上云梯的时候招呼一番。”
徐质对此深感遗憾,却也知道,如今局势特殊,应当竭力避免一切无谓的损耗。
“将军在城外布下的陷阱是什么,我看那小小的百来个陷阱,扎得敌军嗷嗷叫,连藏匿动静都顾不上了。”
顾至从案几下方取了一只木匣,打开顶盖:
“就是此物。”
徐质探头一看,瞧见了底部比他小拇指还粗还长的木刺,咽了咽唾沫:
“果然很痛。”
他没被扎过,就已经觉得痛了。
这五根大针,老虎来了都得先“嗷呜”后“嗷啊呜哇”。
荀彧也往匣中瞥了一眼,失笑:
“这就是你找马小郎做的‘秘密武器’?”
为防误伤,顾至盖上木匣的顶盖,扣上安全锁:
“正是。我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给马小郎画了图示与想要的功效,他花了两日,做出了这块‘五刺木’。”
马小郎就是几个月前,曹仁从温县救下的孩童,单名季。
起初,顾至与其他人一样,以为马季只是一个普通的被家人抛弃的孩童,直到他发现马季喜欢一切精巧的造物,能对着雁鱼铜灯看上三天三夜,并用柴刀制出一个类似的灯具时,他的心中多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在三国几个大发明家中,确实有一位姓马。
于是,顾至带着他抽象的画作,带上了充足的工具,找上了马小郎。
他将此物的作用与大致的外形详细描述了一遍,马小郎认真聆听,研究了两天,确定了最终成品。
陷阱本身并不算难,只需要将木刺削好,榫接到切片的木板上。
但,如何能让木刺在折不断的同时,保障最大的杀伤力与最简短的制作时间,需得由工匠仔细权衡。
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而言,他最后制出的成品已足够优秀。
顾至找来城内的数个工匠,让他们依照成品,批量制作陷阱,做了一百多个,让人趁着夜色,悄悄放到西城门墙外的草地上。
铁蒺藜,木刺版,plus,低成本,高效率,随机寻找攻城的有缘人。
地上的主帅沉默地听着,面如死灰。
他原以为是盟友背叛,方才招致今日的祸事,岂止,竟是他们所有人被摆了一道。
杜、傅家的两个小辈再也按耐不住,求饶道:
“我等一时糊涂,还望司马与将军能给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徐质暗中撇了撇唇。
“既然有将功赎罪的心思,那就将你们知道的一切全部道出。”
院中传来竹筒焚烧的哔啵声,已到了岁诞之日。
等处理完所有事务,子时过半,已至凌晨。
困意如潮水般袭来,顾至掩了个哈欠,捻起一把棋子,准备收入匣中。
温暖的掌心按住了他的手。
“放着吧,先去歇息。”
荀彧声线温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明日还有诸多变故。你身子刚刚好转,不宜过劳。”
顾至松了手,缓缓起身:“那我便回去……”
“住所距离府衙太远,夜风又大,后院有不少屋舍,先到那将就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