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下,看着信上诚恳真挚、情至意尽的文字,顾至如坐针毡。
文若为了当日的事道歉,说不曾设身处地,体谅他的心意,言语间尽是自责。
可他……又何曾站在文若的立场,考虑过文若的担忧?
只因为不想文若涉险,像原著中那样,几次身陷死局,九死一生,他就自作主张,仗着身手过人,擅自相代,来了个先斩后奏。
文若看明白他的用意,只会更加心焦,时刻担忧自责。
顾至已然坐不住,起身在房中踱步,捏着缣帛,不知所措。
按照枣祗酒席上所言,文若过几日一定会来聊城,可是……
顾至重新展开缣帛,继续看下去。
中间仍是一段反思己身的话,以及深挚的关切之语。
信的最后,是一句松软的询问。
「我欲来与顾郎共商良策,可否?」
脑中跪在墙角拉二胡的小人不见了,他平静地躺在春暖花开的草地上,敞着肚皮晒太阳。
不管是托张燕带的口信,给枣祗的那封密信,还是青色信匣的那一封尺素,信中的内容都极其简短,短得令人发慌。
文若定然生了很大的一场气,直至今日也未必气消。
顾至已做好了被责问的准备,可最后一封信没有任何怪罪,只有自省与关怀,带着殷殷的劝导。
最后一句询问,让他彻底打消了最初的计划。
阳平城和临邑城的事,还是等文若来了再说吧。
顾至将两封信收好,躺到榻上,盖上衾被。
原以为这天晚上会失眠,但大概是白天赶路过于疲乏,顾至闭上眼,没过多久,就沉沉地陷入梦乡。
梦中,荀彧带着军队赶到聊城,与城门口的他面对面站立。
他的神色一如往常般温和,见到顾至的第一眼,不是寒暄,而是一句疑问:
“按时吃药了吗?”
“……”
面上的喜意一僵,顾至迎向前的脚步蓦然顿住,进不得,退不得。
“唉。”
梦中的荀彧叹了口气,好看的面容上缀着显而易见的失落,
“果然……”
顾至立即解释:“出门在外,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倒也不是一直没吃……”
“无妨。”
荀彧温柔地看着他,不知从哪里抬出一口两人大的水缸,里面盛满了紫褐色的药汁,
“我已按照日程,加倍给你补上,你一口饮尽吧。”
顾至望着那硕大的水缸,瞅着缸内袅袅升腾的不明灰烟,连连后退。
“这是加了几倍?”
他出门才几天,不至于攒下一缸的药吧?
“不多。”
荀彧脉脉而望,唇角的弧度格外柔和,
“只是520倍而已。”
顾至转头就跑,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抓住后颈,按在墙角。
随即,一口大缸凑到口边,浓烈难闻的药汁洪水般涌入口中……
顾至猛地睁开眼,瞪着漆黑一片的帷帐。
是梦。
他擦去额角不存在的冷汗,深深吐了一口气。
太可怕了,一缸的药,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不知想到了什么,放松到一半的背脊蓦然一僵。
顾至盯着漆黑的夜色,心中隐隐发虚。
虽然狂饮一水缸的药这件事只是个梦,是虚假的,但是……
离开濮阳城的这几天没有用药,这件事是真的。
顾至无声抽了一口凉气。
他忧愁地望着浓郁的夜色,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这一坨黑影一样惨淡无光。
强烈的困意袭来,顾至抱紧衾被,再次陷入梦乡。
这一回,他没有再梦到恐怖的水缸,而是梦到了更离谱的东西。
梦里,他被绳索捆着手,耳边是枣祗放肆的笑。
“你不是孤胆英雄吗?你现在去阳平城冒个险试试,‘天子的信使’?”
顾至瞥了眼手上的绳索,不以为意,转动手腕,准备像以往那样挣开。
岂料,百试百灵的招式,竟在今日失去了效用。
梦中的枣祗仍在一旁呱呱呱聒噪:“没吃饭吗,顾郎,听说夏侯惇都困不住你,槛车上的铁锁都能被你撬掉。”
门外传来脚步声,枣祗立即收了嚣张之色,恭敬地站到一旁:
“已为您将不听话的家猫困住,还请老板按时给钱,给个好评。”
顾至抬起眼,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荀彧穿着一身皂色深衣,神色浅淡。
“辛苦了。”
他手中端着一只碗,款款走近。
“顾郎,喝药了。”
某个瞬间,顾至还以为自己误入《金x梅》的拍摄现场。
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场景非常怪异,可是身在梦中的人,总是很难意识到这是梦境。
“可否先给我松绑?”
“无需松绑。”荀彧将碗递到他的唇边,“喝吧。”
顾至只觉得脑中一片昏沉,依言喝完碗中的药。
少许药汁从唇角渗出,他抿了抿唇,想将这些药汁抿入口中,却有一只修长的指骨更快一步,轻轻地拂过他的唇。
如同被一道惊雷击中,顾至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离他越来越近。
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脸颊边,当那张脸距离他只有咫尺之遥,即将贴上的时候,顾至猛然睁眼。
他的呼吸略微急促,木楞地瞪着亮堂的屋舍,许久才抬手盖住眼睛。
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捂着昏沉的头,缓缓起身。
第64章 不测
连着做了两个长梦, 这一夜就像没睡过一样,浑身上下都感到疲惫不堪。
顾至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坐到案前, 倒水研磨。
半个时辰后,枣祗不期而至。
他正要派人给荀彧送信,特地来问顾至有没有要一起捎带的信件。结果一进门,就瞧见顾至无精打采、哈欠连连的模样,顿时一惊, 立即让人找来医工。
在县衙坐诊的医工给顾至把完脉,捋了捋花白的长胡:
“正是气血不足,心神失养之症, 切忌劳累, 老夫稍后为郎君开一份药方……”
“我这倒是有一份药方, 有劳老先生看看, 是否需要增减?”顾至从鞶囊中取出一片短而宽的木牍,向前一递。
医工接过药方,等看完整个方子, 他的面颊染上了激动的红:
“此方甚妙,不知是何人所写?”
“此方出自乌角先生。”
“原来是左仙长, 难怪, 难怪。”
医工连声赞叹, 可他刚说完两句“难怪”,便又“咦”了一声,
“怪了。”
一旁的枣祗听得头昏:“到底是‘怪’还是‘难怪’?”
“怪哉。”医工百思不解, “有此良方,郎君这几日为何会心神失养?”
顾至:“……”
长途奔波,不按医嘱用药, 这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枣祗与医工相继明白了问题的症结,同时投来谴责的目光。
“难怪文若在信中几次提到用药之事,原来是有个不省心的小郎君在外胡来,让人牵肠挂肚。”
枣祗的这句话听着别扭,顾至无言道:
“……世叔怎么也‘难怪’上了?”
“你还在这与我犟嘴。”枣祗半真半假地板着脸,“等文若来了,恼了,我可不帮你。”
不知为何,瞧着枣祗这副劝善规过的模样,顾至忽然又想起昨夜那个无厘头的梦。
眼前的枣祗似乎与梦中那个枣祗重叠,在他头顶呱呱呱地数落。
“……”
无法直视。
枣祗留意到顾至似嫌弃又不像嫌弃的目光,疑惑横生。
因为没有在他眼中察觉到不悦与恶感,枣祗趁着医工去配药的功夫,在顾至对面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