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官讯阻断,东郡还未得到这条消息。但,吕布与张杨是旧友,张杨一定知道这件事。张杨既然知道,那么袁氏,袁氏门人,阳平城的县令,约莫也是知道的。”
曹操带着大军离开东郡,东郡这块肥肉引得各路人马虎视眈眈,这本在常理之中。
可是外部的兵马还未聚集,阳平、临邑两地就急着与曹操划清界限,这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如此急切,倒像是他们知道了某个内幕,并且为了掩饰那个内幕,故意暴露自身,先一步将水搅浑。
顾至前倾着上身,倚着桌案,结合已知的线索与史籍、小说中的走向,道出心中的猜测:
“天子,可会东归?”
外面下起了夜雨,一阵惊雷闪过,震得人耳朵发疼。
“天子——”
迎着枣祗怃然睁大的眼,顾至继续开口:
“奉天子以令不臣,董卓既能做得,其他人为何做不得?”
在三国的记载中,提出这个战略的远不止一个谋士,一方势力。
谁都没把如今的天子当一回事,可是谁都知道天子的重要性。
“假借天子诏书,以天子使者的名义,进入城中。里应外合,便是最快的破城之法。”
攻城军队再骁勇,都不及一个暗中反水,为敌人打开城门的叛乱者。
阳平城坚壁清野,没有内贼偷开城门,那就创造条件,由他们帮着开。
“若长安的变故为真,他们即使心存疑虑,也会将信使迎入城内。”
枣祗想通关窍,却仍觉得不妥,
“此举太过冒险,若有不慎,冒充信使之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更何况,这城门岂是这么好开的?阳平城既然做好了坚壁清野的打算,就一定会严守城门,不让任何人靠近。
仅凭个人之力,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顾至像是看出了枣祗的顾虑,低声笑道:
“是以,接此重任者,不仅要有见机行事的本事,而且得有一身高绝的武艺。”
“……”
枣祗神色微变,蓦然看向顾至。
顾至悠然坐在原位,双眸冷静而清透,并不像开玩笑的模样。
枣祗饮了一口酒,也压不下满腔的心惊:“你应当不是在毛遂自荐?”
“有何不可?”
枣祗丢下空酒杯:“当然不可。”
他站起身,来回踱步,将鬓角的发抓得一团乱:
“这不是儿戏!”
“并非儿戏。”
枣祗的两鬓被抓得炸起,武冠摇摇欲坠:“正面交战,我亦有一战之力,何须如此冒险?”
“坚壁清野,自然是躲在城中避战。若他跟元龟似的一直躲着,得打到什么时候。”
“那便拖着,又有何妨。”
枣祗瞧着顾至澹然的模样,便知他一点也没听进去,
“你兴许不知道,前几日,我已收到荀文若的书信。”
顾至看向枣祗,不以为意的神色骤然一顿。
枣祗刻意加重了尾音:“你猜那封信里写了什么。”
顾至:“……”
结合枣祗的表情与语气,顾至觉得那封信里可能有一些他不太想听的内容。
“我猜不到,你也别告诉我。”
枣祗没有如他所愿:“信中写了:你也许会到我这来,让我好吃好喝地招待——如果你要做一些不恰当的举措,就把你捆了,等他过来领人。”
第63章 荀彧之信
枣祗转述的语气极其平静, 转达的内容也更倾向于陈述。
顾至却从这平静的转述中感受到了些许重量。其中蕴含的重量,比先前那句“等着”更具象化,让一向心无挂碍的顾至感受到了久违的压力。
“世叔是在与我玩笑?”
枣祗扯下歪歪扭扭的发冠, 搁在案上:
“我倒是想与顾郎开玩笑,但文若信中所言,应当不是玩笑。”
顾至扫了一眼堂中的布局,并未发现任何绳索:
“世叔真的要把我捆了?”
听着愈加不对劲的对话,徐庶从餐盘中抬头, 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不知该先劝那一方。
“当然不。”
枣祗忽然坐回原位, 堂中隐隐绷紧的气氛骤然一松, 恢复如常,
“我已从信中知晓你的能耐, 既然麻绳困不住你,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荀彧明知顾至挣脱束缚的本事,却还写了这么一封信。这哪是让他真的捆人, 多半只是气话。
枣祗走到帷幕后方,从身后木架的第三层取下一只木函, 丢给顾至。
“文若在信中写道:若你有涉险之心, 便将朱色封口的这只信匣交予你。若你只是来求助, 并无他意,便给你另外一只信匣。”
顾至接过一掌宽的木函,看起来甚是乖顺:
“既然两封信都是给我的, 世叔不如将两个信匣一起抛过来,也省得我多跑一趟。”
枣祗无语:“别想了。文若如此托嘱于我,定有他的用意。”
因为被顾至“两个都要”的索取行为震住, 一时之间,枣祗竟忘了思考他口中的“多跑一趟”是什么意思。
“夜色已深,我让人备好卧室,二位赶了大半天的路,早些去歇息吧。”
枣祗再度转向顾至,
“希望顾郎在读完荀彧的来信后,多慎重一些。”
起身离开前,似不放心,枣祗又加了一句,
“若顾郎仍一意孤行……听闻顾郎武艺不凡,我倒想领教一番。”
顾至没有把枣祗的“威胁”放在心上,但是他不能不管荀彧的怒火。
入夜,趁着所有人都睡着,顾至折回厅堂,顺走了木架上的另一只信匣。
卧室内一团漆黑,愀然无声。
案上一左一右放着两只信匣,信匣的大小和纹路没有任何不同,只在匣口的泥封上用两种颜色做了区分。
顾至点燃青铜油灯,在短暂的选择困难后,将手伸向青色泥封的那只木函。
冒险给朱色信匣,单纯求援给青色信匣。
刑犯断头前还能吃顿好的。二选一,当然得先拆看起来无害的那一封。
揭开泥封,打开信匣,取出帛书阅读。
只看了一眼,顾至就把信重新折上,微不可查地抽了口冷气。
——既欲冒险,何必打开此信?
脑中似响起了悲伤的小曲,一个小人顶着一张写着“悲”字的白纸,跪在墙边拉着二胡。
顾至轻手轻脚地把缣帛放回信匣,迟迟没有打开另一封。
表面上是两封信,两种选择,但其实荀彧早就猜到他想做什么,甚至猜到他会窃取另一只信匣,提前做好了准备。
不敢动.jpg
顾至老实地坐了一会儿,等缓过神,才磨磨蹭蹭地拿起朱色泥封的那一只,等着更加强烈的凄风苦雨的到来。
这只信匣中的缣帛更大一些,上面不止一句话。
「山行未尽,绿水恒常。彧幼时读兵法,曾闻“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1]”,“见可而进,知难而退[2]”……」
出乎意料的,这封被顾至视为洪水猛兽的信和他起初所预料的完全不同。
信中没有质问,没有责怪,没有告诫。
只有荀彧一贯以来的温声细语,如同好友之间的漫谈,娓娓道来。
信的开头写了荀彧幼时读兵法的体会。年幼的他认为,行兵布阵者,当保全自身,不到万不得已的险境,应极力避免以身涉险的举措。若无全身而退的把握,施行计策的时候要慎之又慎。
如今的他仍然坚持这个观点,不到生死关头,不该兵行险计。
「昨夜,辗转难眠。思及当日之诤,不免伤神、低回。族中有训,君子者,当设身处地,推己及人,思他人之所思,想他人之所想。顾郎代我前往博平,本是怜念。因顾虑着我的安危,方以身代之。可我竟未易地而处,不曾体谅顾郎的苦心,以“胡闹”相斥。此乃我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