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流光未作答,只道:“另一个呢?”
“……”
万俟翊喘了口气,心头恍惚。
他做了欺师之事,哪怕是转世之魂所做,也到底是做了。
要求得原谅,要认错。
若在昆仑峰,此时应当前去登云梯罚跪,可此地是南戎,他也回不了四象,万俟翊往后跪了些,对着青年端端正正地磕了几个头,最后也未起来,只用额头抵着冰冷的木地,嗓音嘶哑地说:“我是万俟修,可又不是万俟修,师尊,我如此唤你,你可能想起一些事?从前……从前我们也很好的,只是后来出了些事……”
“方才那是什么声音?”玉流光凝眉。
惊意远道:“他给你磕头。”
“……”
万俟翊跪在地上,神志清醒却又不清醒,他几近又陷入那疯魔状态。
清冷一室,窸窸窣窣的声音格外刺耳。他四周暗了下来,接着肩上传来被人踩踏的重力,隐隐浮动衣袂间的幽香。
顺力道抬头,他看清师尊夺目的面容,恍若一幅山雨天的墨画。
万俟翊艰难地动动唇。
下一瞬,踩在他肩上的靴往下用力,万俟翊被踩得往后仰倒,手撑着冰冷的地面,听见一句:“——别给我磕头,也别给我下跪。”
“重新解释。”
万俟翊猩红着眼去瞪惊意远。
随后重新跪下,却是不再作磕头的姿态,他心乱如麻,什么该说的,什么不该说的早已分不清,便捡着自己这一刻能想起来的答。
“师尊是修仙之人,受九州敬仰,我有幸拜入师尊门下,成为师尊唯一的亲传弟子。”
“师尊教我许多,是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意,生了世俗不容的情分,我孺慕师尊,心悦师尊,后来更是勾引师尊,害师尊行差踏错。”
“后来,不知是谁捅破了这件事……”
万俟翊不知道到底是谁发现了他同师尊的关系。
那段时间,所有事情仿若纷至沓来,仿佛早有人暗中盯着师尊,将那些消息放出,一个接一个,打得人措手不及。
那日万俟翊尚在山下行事,一路回宗一路听,他听了太多不好听的话,心口动荡,恨不得瞬飞到昆仑峰,看看师尊如何。
可云梯需登一个时辰,四象宗宗训为之强健体魄,待他登上云梯,那些个同门哪个口中不是师尊“行差踏错”一事。
“你可在小灵通上瞧了?原来万俟翊竟是炉鼎!不仅如此,还有人说他同仙尊有段情!”
“你这消息落后了,我可是听闻了,什么双修一事,西天那事……”
“假的吧!澜影仙尊是何样的人谁不知?这几日到底是谁要害仙尊啊!消息一茬一茬,看我不将他逮出来!”
“就是!仙尊便是做了这种事也定是被胁迫的,还有那魔尊,有人说仙尊同魔尊勾结,长老层的事那能叫勾结吗?那叫联谊!”
“看我方才看见仙尊从戒律堂出来……”
万俟翊一路听,一路怒火中烧。
他抑制不住自己拔剑,谁说一句,便提剑威胁,若还说,还问真假,便真真动手了,伤了不知多少同门才赶回昆仑峰。
万俟翊都想好了,先道歉说明自己方才犯下的错事,怎么罚都可以,然后他要带师尊云游,若师尊不愿他便跪下求他,只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些是非,向那——
却不见师尊踪迹。
万俟翊抑制不住心头惶惶,忽然想到不知哪个同门的那句“刚从戒律堂出来”,便再无分寸,仪态尽失地边寻边喊:“师尊!师尊!”
吵得那昆仑峰的植被精灵都叫他勿要叫了,可万俟翊向来如此,幼时窃书冲动,在外能杀便不多嘴,这一时,他也将脾性发挥极致,“师尊!”
“大师兄!莫再叫了!”
是一同门制止他。
万俟翊转头,发现昆仑峰的人变多了。
从前昆仑峰只他和师尊,还有来无影去无踪的衡真师祖。
今日却抬眼便见人,转头也见人,尽是其他峰的同门,不知来此处做什么。
“大师兄!莫去——”
万俟翊要入昆仑峰山巅,却被一剑制止,他不由分说与那人打斗起来,耳畔具是毫无缘由的制止。
为何阻他?
山巅发生了何事?
师尊现下在何处?
修士若心生恐惧,便会滋生心魔,万俟翊见不到师尊,恐惧滋长,已在失去神智边缘,他蓦然转身突出重围,一声声大师兄中,唯有一句极其轻,极其无力的声音唤住他的脚步。
“——逆徒。”
万俟翊还笑,转身时要给师尊下跪,说自己有错,伤害同门按戒律堂规矩要受刑,他受着便是,可回头看清师尊时,笑却僵硬在嘴边。
今日昆仑峰如此晴朗,是从前最最寻常的每一日。
可如今宁静不再,同门皆持长剑,将他们围困,而师尊站在那高阶处,自上而下,白衣染血,面色失血苍白。
那双狐狸眼倦怠垂下,像随时能睡过去,不似雾障林那日的意气。
最叫万俟翊恐惧的是,他感受不到师尊的灵力了。
师尊从未受过伤,从未狼狈过,一身灵力运用自如,永远带着无形的威压。
可如今师尊站在他眼前,却虚无得像一团即将散去的云雾,湿润朦胧,不见生机。
师尊的……仙骨没了。
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件事,万俟翊的双手控制不住发抖起来。
他情愿是自己,情愿是自己一无所有,修为尽废,也不该是他的师尊。
他的师尊光风霁月,救人无数,心善仁义,从未出错,是他孺慕勾引,是他费尽心机,为何不能惩罚他?为何去戒律堂的不是他?
为何是他的师尊?
为何?为何?为何?!
“大师兄!”
“万俟翊陷入心魔了!”
“快!快制止!”
晚了。
万俟翊神智疯魔,灵气剧烈暴动,长剑一挥便带去无数剑气,他天生炉鼎之资,是为灵力熔炉,一时无人能抵挡,纷纷被剑气击飞。
有的同门当场便昏死过去。
“天光”从山巅飘下,飞到澜影仙尊手中。
血沾湿天光的剑柄,顺着剑身滑落,玉流光从阶上下来,每一步都很轻,最终他停在万俟翊面前。
万俟翊用仅有的意识,怅惘地看他:“师尊……”
“噗嗤——”
天光刺入万俟翊心口。
万俟翊剧烈喘息,唇边溢出温热的鲜血。
“你犯了错,认不认?”
“……认。”万俟翊擦着嘴边的血,喃喃,“我认,我杀了同门,我认,我对师尊犯了错,我认。”
他缓慢跪下,扑通一声,抓着玉流光血红的衣摆。
“徒弟认错,剜去我的仙骨吧,我甘愿当凡人,再不去肖想修仙之事。”
“我的师尊无错,我的师尊不该认错,师尊……”
万俟翊的手被挣开。
他趴在地上,血泪湿眼,回头看去。
昆仑峰落雪了。
忽然好冷,好冷。
雪穗停留在青年的发丝上,万俟翊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去向不知,来路未知,他松手,这样倒在地上,抓握着胸口还带着温度的剑柄,直愣愣望着冷冽的蓝天。
雪落入他眼中。
便死在今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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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及此事,万俟翊仍未能平静。
他想不得师尊染血那日的面庞,声音发着颤,“我是师尊的徒弟,万俟翊,万俟修乃是我一丝分魂,也算作我,我是被惊意远骗去南戎城的,险些真死了。”
作者有话说:[比心]
第153章
“从前种种我都记得,凡间长宁村、日日在院中学我练剑的佩佩、师尊愿意同我好时那天的天气、气味,一切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