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好一段时间未见了。
自殿下那夜偶感风寒以来,裴庭有便没有再见过他一次,一是那时他被夏侯嵘带去刑狱受了些刑罚,虽然有殿下及时派人赶到阻止,但仍然养了几日的伤。
二是殿下要去岭远,裴庭有因消息滞后,也没来得及去送,好险如今人回来了,他们才得空能见上一面。
这和裴庭有想的不同。
他们从前日日见,再不济隔两日也总会一起办事,亦或是聊些什么,怎么忽然变得那样生疏了?
难道真像是夏侯嵘说的那样……
礼正殿侧房中,窗子半敞,从外折射进温热的阳光光束。
屋中光线透亮,微微吹散了空气中浮动的清苦药香,裴庭有踏入殿中时,自然而然便看见了坐在桌案前青年。
他今日着一身素净的白衣,乌发散在身后,肌肤苍白,眉眼间却艳丽得夺人心魄。
因裴庭有的进入,青年便也抬起了目,同他对视。
裴庭有在距他半丈之处跪了下去:“殿下。”
玉流光起身,“以前不是说过,你见了我无需行礼?”
“殿下。”裴庭有看他要过来,便舔唇叫住,直直看着他说,“我做了错事,下跪是认错,殿下先坐着,听我慢慢说。”
玉流光脚步停住。
他盯着裴庭有,却并未再回去坐下,裴庭有知道玉流光见着自己,恐怕一瞬间便什么都明白了,可还是主动向他解释:
“夏侯嵘押送的那行人中,聂珩和县令皆为我所杀,是昨夜办的事,走的时候我仔细检查过,确认自己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和线索。”
“我在京中听闻了殿下那几日在岭远的遭遇,心中不快,一时忍耐不住才对其痛下杀手,但终究不合礼法,殿下要如何处置我我都认。”
这便是裴庭有的优点之处。
他从来不会隐瞒玉流光任何事,是他做的,他就原原本本说出来,不会顾左右而言他。
可即便这样是好,也抵不过他因一时之快杀了聂珩和县令。
玉流光站在桌案之旁。
一双玻璃珠似的眼瞳微微垂着,凝注跪地的裴庭有,看不出在想什么,裴庭有低下头,过了会儿才听青年低声道:“你既都这样说了,我还能再说你些什么?”
“殿下。”
裴庭有抬起眼眸看着他:“你要如何处置我,我都认。”
玉流光没有说话,只是不着痕迹地思量几秒。
他转而走到裴庭有跟前,裴庭有呼吸微轻,嗅到了青年身上的香,还有令人心思发沉的清苦药味。
这药香自裴庭有认识他起,就一直存在。
他们相识于六年前,那时候裴庭有不过十六,就已是江湖中冒了头的有名杀手,反正父母双亡,裴庭有什么都不在意,是以每接一次暗杀单,都是抱着回不去的心态去杀的。
那次他接到一单天价悬赏金。
神秘人指名道姓要他去杀如今住在东宫的那位病秧子。
还制定了详细计划,告诉裴庭有那位今日会到哪家酒楼,何时出何时归,只消裴庭有做好准备蹲人便可。
这么无需操心的单不多,裴庭有接了,早早便等在那酒楼,不消几刻,酒楼下便响起吵嚷之声,他在暗处窥探,发现京中几位达官贵人之子皆来了,将那羸弱的少年储君围在其中,众星捧月般,裴庭有甚至无法从众多人中看清他的脸。
酒楼掌柜和几位店小二亲自下来迎接,将人带去了预定好的厢房,裴庭有那时掂量了一下被这些达官贵人发现后逃走的几率,便握着腰间利器追了过去。
他总疑心自己今日是否能活着出去。
却不想来了以后,那神秘人竟然早有安排,用了些计谋将达官贵人都引了出去,裴庭有扮作店小二顺利进入房中,看清了那张雪白昳丽的面容。
储君那时不过十二三,少年模样,容貌过分糜丽。
他碰着酒樽,喝下去的酒水很少,连看都未看裴庭有一眼,是以裴庭有将匕首抵住他颈部时,都还在疑心自己是否找错了人,否则暗处怎会没有暗卫出来阻止?
少年储君察觉到颈间的冰凉时一顿。
他终于肯侧头看裴庭有,一双狐狸眼含着水色,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如何,问裴庭有:“你要杀本宫?”
裴庭有也不过十六。
他心知自己应该直接动手,可看着这双眼睛,不知怎的,忽然咧起嘴笑起来,裴庭有就这样不太正经地说:“是,有人买你的命。”
少年储君:“那动手?”
裴庭有却摇头,紧紧按着手中刀柄,“我杀了你,还能走得出这间房门吗?”
少年储君:“或许呢?其实本宫早就不愿活了,本宫自幼身体羸弱,即便没有你,也未必能活到明日,动手吧,暗处没有侍卫,你能活着离开。”
关于储君的一些情况,裴庭有当然听说过,却不想他竟然已存死志,裴庭有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这下彻底愣住了,反而轮到他这个杀手来劝慰,左一句“你是储君将来要当皇帝的怎能这样想?”右一句“你应该反抗我,威胁我,用你聪明的大脑设计要我放弃杀你。”
却被还回来一句:“父皇并不想我活着长大”“你怎知我现在不是在设计反抗你?”
来来回回几句,把裴庭有给弄了个不知如何是好,刀也愈发偏离少年的颈部,最后少年储君像是觉得他有意思,举起酒杯送到他唇边,要他喝了这杯酒:“别当杀手了,跟本宫走吧?”
裴庭有未喝过酒,下意识抗拒地偏头,可一抹清苦药香凑来,他被少年储君按着下巴,强迫地喝完了这杯酒,因挣扎这酒还顺着裴庭有下颌落到衣襟上。
少年储君清丽的眉目渐渐带笑。
裴庭有稀里糊涂地,就问他“我跟着你能做什么?”储君说,“侍卫?随从?什么都好,跟着我就是。”
裴庭有同他喝了几杯酒,莫名其妙便应答下来,后来几个达官贵人之子回到厢房,看见裴庭有还讶异了一下,储君轻飘飘几句解释,他们信了,看着裴庭有的目光却暗含打量,排挤,好似在担心裴庭有要抢走储君似的。
最后要走,储君让一行人先出去,又要裴庭有过来些。
不多时,厢房只剩他们二人,裴庭有过去,“唰”一声,看见少年储君抽出了他腰间悬挂的匕首,裴庭有不明所以,正要问,下一秒颈间却被冰冷的刀刃抵住。
十六岁的裴庭有还是第一次被人反威胁性命。
他整个人呆住,回忆酒桌上储君那几句“我对你感兴趣”“当杀手风餐露宿,好可怜”再含带的一些怜悯目光,他当是自己中招了,却不想储君告诉他:“你用匕首抵住我的喉咙,我其实有些不高兴。”
“先前那些话是真的,只是我记仇,在此之前,我要先在你颈上划一刀,还回来。”
“你可愿意?”
谁会愿意平白受伤?
也只有裴庭有脑子空白,闭着眼睛要他快些动手了,呼吸间的药香清苦,他的手腕被少年储君抓着,隐隐之间,颈侧上冰冷的刀刃稍微一摩擦的动静,都格外明显。
一秒、两秒、三秒。
却响起储君的轻笑。
他收了刀,塞回裴庭有腰间的鞘中。
“骗你的,你怎么这么无需好骗?”
是好骗。
裴庭有自那以后一直怀疑,玉流光说的那几句“不想活了”,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只是用了计谋要他卸下防备,好达成目的。
不过,说来说去,这些也不重要了。
这六年来,裴庭有没有在他那谋个一官半职,既非他的贴身侍卫,也非他的随从,不像夏侯嵘得他器重成了暗卫营的统领。
裴庭有嘴上什么都没说,看起来并不在意,可实际上谁知道呢?除了他自己以外,外人是猜不出了。
***
回到当下,裴庭有跪在青年身前,任他处置。
他杀了聂珩和县令,逞一时之快,心中却毫不后悔。
好像只有这样,他对太子而言还存有一丝可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