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切顷刻间安静下来了,唯有巷尾的风卷着纸团沙沙地一路吹到巷口。
他们像是拥挤在一起的沙丁鱼,现在又流泻出中间一个空空的窄道,容对方经过。
照片上只有侧身或者背影的绯闻中心人物,如今在现实中向他们当中走出来,他从人群包围中跻身而出,碧色旗袍,冷清面容,眉眼秋月无边。
他一言不发地,将公告栏上的照片和拼贴的文字撕拉下来。
[这些坏人,不许造小猫黄谣,我要撕烂你们的嘴!]
[爱上人妻,也是人之常情……]
[为什么这些照片没有我?!!谁拍的,怎么敢忽视直播间的小猫老公军团!]
[大名鼎鼎的辛小猫老公——没错,就是在下,堂堂来袭!]
辛禾雪摘下了所有的图文,纸张攥皱在手里,视线淡淡扫了一圈周围凑热闹者。
“都是捕风捉影的假新闻!”一路走过,顾觅风和助手将寄送到各家铺头的信封和照片全收集起来,逢人诘问不肯交还的,顾觅风便说道,“肯定是假新闻啊,这是我的患者,既然来过我的诊所看病,怎么不见这上面写‘人妻睇病變偷情!醫生「醫」出火,老公戴綠帽心碎’?”
“既不真实,又不客观,连全面也做不到,怎么看还不是假新闻?”
他生得人高马大,戴着墨镜,吊儿郎当又坦荡荡地调侃出来,全然不当一回事的态度,叫周围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歹是城寨里唯一的西医,以后大病小病还要打针,得罪了就是遭麻烦,这些人不好再指指点点说什么,自顾地散去了。
“都是匿名信件,没写寄信人是谁。”助手翻看着手中的一沓沓信封,“可又都寄到了周围客流量大的店铺里,有人故意整你,你最好去问问天台邮差李正,城寨只有他一个邮差,他肯定最清楚谁要求寄的信。”
辛禾雪疑惑:“天台邮差?”
助手回答:“因为城寨的建筑物建得很密,一栋挨着一栋,虽然天台有高有低,但高低差通常只一两层,一般都搭了梯子接驳。李正送信平时就爱走天台捷径,所以久而久之这里大家都叫他天台邮差了。”
“他每天清晨跑一趟,晚上也跑一趟,你吃完晚饭六点在天台等一等,说不定就看见了。”
辛禾雪低眸笑了笑,“谢谢你。”
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乌云似的鬓发有几缕濡湿了,黏在颊侧,看上去分外引人怜惜。
知道对方已经嫁为人妻,还怀着身孕,助手赶紧打住了心旌摇曳,掐了自己一把,警醒别起畜生念头。
但难免怀着恻隐之心,他最终嘱咐道:“诊所今天下午三点之后不营业,顾老师到城寨外出诊,我当助手得跟着,如果还有什么人找你麻烦,回来一定要和我们说。”
顾觅风离开前,侧身把一个黑色硬物放入辛禾雪的包中,“晚上不要在天台逗留太久,我出诊九点前能回来。”
“嗯。”
辛禾雪低着眼睫,左手垂入袋中摸索到异物。
那是一把手枪。
………
谭记糖水铺。
立在门口的招牌被大风吹得像是企鹅走路般摇摇摆摆。
辛禾雪伸手扶正了。
他抬眼望过去,阿婆正从铺子里走出来,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地捶着像秋天稻杆一样压弯的后背,她的视力不好,一时还没发现辛禾雪,只是拿着手中的信封,抬头向街边张望,“是谁,是谁今天给我送的信?!”
她看上去比同龄的妇女更加显老,那张五十多岁的脸却平白长了二十年时光的纹路,两鬓花白,也许是由于送走老伴之后又送走女儿的缘故。
她用力扯烂了手中莫须有的照片,一双眼睛蒙着阴翳,向街头狠狠地啐声道:“我告诉你们这些人,嚼舌根讲大话的都要遭天谴!人在做,天在看,老天会收了这种人!”
阿婆一时间讲得太用力,呛着咳嗽了两声,愤愤地转回身向店内去。
转身的瞬间,好似看到了谁,她望向辛禾雪,怔怔地自眼下流出两行的清泪,“阿娥……”
“阿婆,是我。”
辛禾雪无奈地出声。
阿婆讷讷地用围裙擦了擦泪,重振精神招呼道:“是你啊,来,阿婆请你吃糖水。”
………
辛禾雪的心思并不在糖水上。
不过对方盛情难却,所以他也将一整碗的糖水喝完了。
阿婆忙闲时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你和你老公从S市过来呀?怎么想到来我们这里?”
辛禾雪:“他小时候在这里长大,所以就想回来看看。”
阿婆:“这样、这样……说起S市,真是个大城市啊,我女儿以前也去过大城市,去读书!唉本来可以在外面找个好工作,放心不下我的身体,又回来了!”
“我老伴去得早,我低血压,又有胃病,犯起病来真是胆汁都要呕出来,她就总担心我没有人照看……”
“怎么想到,怎么想到……”
阿婆摇摇头,收拾了一张桌子,慢慢拖着地。
辛禾雪搁下汤匙,等到店内没了客人,临近收摊的时分,他从袋中拿出一纸病历,正是他之前从诊所里偷取出的那一份。
他手底压着病历,语气温和地问道:“阿婆,我能问一下娥姐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才离开的吗?”
阿婆眼神闪了闪,不说话。
“别担心,我只是好奇,我之前在花朵幼儿园当过老师,园长和我好几次夸过安妮老师工作认真,受小朋友欢迎。”辛禾雪说的话半真半假,但神情连惋惜也流露得恰到好处,“我才知道安妮老师就是娥姐,还想向她请教,没想到娥姐已经离开我们了。”
阿婆听见他说的话,有所触动,手中的抹布搭到桌旁,停下劳作。
“都是怪城寨的豆腐渣工程,我女儿本来好好的睡觉,天花板的三叶吊扇砸下来。”
“我早上起来去给她送饭,才发觉。送到诊所急救,人家都说失血过多,没有呼吸了。”
城寨户内安装的吊扇相当大,按道理来说,夜晚发生这样的事故,除非睡死了,一家人不至于听不见。
何况随着年纪增长,老年人的觉会浅许多。
辛禾雪觉得怪异,就问道:“你和娥姐不住在一起吗?”
阿婆摇头,“唉,她成了家,在居安楼买了新房,和我女婿一起住嘛。”
说着说着,她哽咽了,“本来过得好好的日子,肚子里有了我的小外孙,我女婿在外面做海员,出海一趟能拿不少工资,一家温饱有余。谁知道轮船出了事故,茫茫大海,尸首都找不到。她呢,没过多少个月,也跟着去了,一尸两命……”
“我女儿,命苦啊……”
辛禾雪只能拍拍她的后背,帮助平复情绪。
垂着眸子,他目光落在病历封面上,沉静出声。
“阿婆,能冒昧地问一句……”
“你知道你的女儿,生前去诊所看过神经症吗?”
原本和蔼面善的阿婆一下子爆发了,横眉竖目,大声叫道:“你说什么啊?!你说什么啊!我女儿没有精神病!没可能的,我女儿没有精神病!”
“我看你可怜,想到我女儿才帮你说话,没想到你和外面的人一样,这样唱衰我的女儿,走开!走开!我女儿没有精神病!不准你们乱讲!”
辛禾雪被轰出了糖水铺。
九十年代,神经症被用来描述轻度精神障碍,包括焦虑症、强迫症、神经衰弱、躯体化障碍……
它和精神病并不是同一个概念。
哪怕就是精神病,也应当受到正视和治疗,只是可惜,这个时代还没有合适的土壤。
辛禾雪推测,当时或许谭娥正是囿于纷纷扰扰的谣言。
将精神病这个词加诸在一个女人身上,无疑是将她认定为是一个“疯女人”,一只洪水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