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伸出手去接天上飘下来的雪粒,看上去像是米饼上沾着的甜甜的白点子,只一碰到手就化了。
“芝英——!”
小孩儿眼尖,一抬头就找到了声源。
辛禾雪扯了扯辛芝英的手,另一只小手指过去,“姨妈,那边!”
来接他们的是辛芝英的丈夫庄平。
庄平还牵着一个孩子,那男孩看起来比辛禾雪大两岁,七岁的模样,穿着蓝色的棉袄,灯芯绒的厚棉裤,脚下是条绒布面、橡胶底的白鞋。
两个小孩一对眼,都抿起了嘴。
辛禾雪攥住了自己的袖子,垂着眼。
他身上穿的是姥姥手打的夹棉翻领小袄,用的是农村家里养的母兔毛,裤子也是手织的毛线裤,穿着暖和,非要说哪儿不好,就是荔城村里的和菱州市大城市里的童装相比,有点“土”。
【漂亮宝宝,你就是披麻袋也水灵。】
K只好无奈地哄。
一句夸奖缓解了小孩新到陌生环境的不安。
[我知道,我比他好看。]辛禾雪还小猫哼哼两句,[还有,谁披麻袋呀,尿素袋又脏又丑。]
还是一个爱干净的漂亮宝宝。
他乖巧地跟着辛芝英走到父子俩跟前。
辛禾雪扬起带酒窝窝的笑容,“姨父好。”
反倒是庄平作为大人,局促地说:“诶,这就是小雪吧。来,同光,这是你弟弟辛禾雪,和弟弟打招呼。”
庄同光站在原地,闷不吭声。
辛禾雪别过头,也没说话。
辛芝英揽了一下儿子,说道:“来啊,同光,跟弟弟打招呼,你小时候夏天我带你回姥姥家,你见过的呀。”
“弟弟好。”
庄同光一扯棉手套,伸出手来。
半大孩子,板着正经脸色。
辛禾雪才转过来看他。
两只小手在雪夜的空气里握在一处去了。
“同光哥哥好。”
小孩声音脆嫩,脸颊窝在兔毛翻领里,雪白雪白。
庄同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嗯。”
两个大人见孩子之间没有表现出抵触情绪,都松了一口气,“外头真冷,小雪,同光,咱们现在回家去。”
走着走着,忽然地,辛禾雪听见一道声音。
[兔子。]
[小白兔子。]
他抬头向四处望了望。
[叔叔你刚刚在说话吗?]
K:【我没说话。】
真奇怪,那是谁在说话?
辛禾雪头顶一个问号。
从火车站出来的那条街上,有摊主推着炉子架着油锅,向行人吆喝着。
大人给小孩两个买了热腾腾的萝卜糕,一人一个脆花生饼,都是刚出锅的煎炸物。
这个钟点没公交车了,直到坐到人力三轮车上,辛禾雪还捧着萝卜糕,呼呼地吹。
………
辛芝英和庄平两人都是在菱州电厂上班的职工,辛芝英是厂医院的护士,庄平是厂里锅炉班的工人。
他们单位是国营工厂,地方电力局直管,属于“铁饭碗”高福利单位,子女教育医疗都有保障,治病上课都不用出厂区,配套的幼儿园、电影院和体育馆厂区内都有。
一家人就住在厂里分的房子里,庄同光在电厂附小上二年级。
一栋栋筒子楼,楼底地坪上还是年后没来得及清扫的火红鞭炮衣,红红点点的铺满空地,碎片跟着来来往往的鞋底上了楼梯。
他好奇地打量周围环境,楼道灯泡昏黄,每层楼走廊都有一堆堆蜂窝黑漆漆地靠墙垒着。
上楼的时候有同一栋楼的邻居,下楼正撞上他们一家。
“呦,英姐,这是哪家的小孩?”
“我外甥,从荔城带回来的。”
“真是你外甥?我看他长得像你,这不会是……”年轻女人声音压低了,“我跟你说,咱们国营单位,现在上头正严抓计划生育呢,你可别乱来啊。遭人举报就完了,趁没人发现,这孩子还能送回去吗?”
“真是我外甥,我姐姐的孩子。”
辛芝英不知道这么说,叹了一口气,“我姐姐四年前因为边疆那边地震去世了。”
“孩子也大了,不能还丢外公外婆家,要上学的。”
………
三楼。
庄平用钥匙打开邮差绿的大门,两边是红对联,门边一个鞋架子,上方的一双白球鞋吸引了辛禾雪的眼睛。
去年小虎的舅舅进城给外甥买了一双这样的,之后小虎炫耀了很久,结果下雨天跑出去踩了一池塘泥巴,白鞋变黑鞋,被小虎妈一顿好打。
一进门,室内暖乎乎的。
庄同光扯下了棉手套,又解开了围巾,脱掉棉袄外套。
辛禾雪瞥了一眼他的动作,也把棉袄脱下来挂到架子上。
庄平忙活着去端饭菜,“芝英,我去公共厨房热一热菜。”
辛芝英:“诶好!”
她忙着整理行李包里东西,头也没抬道:“同光,拿蛇油冻疮膏帮弟弟涂涂,路上忘了戴棉手套,别给弟弟手冻得生冻疮了。”
“嗯。”
辛禾雪向周围看了看,谨慎地坐到了沙发上。
桌椅衣橱立柜沙发茶几,家具满满当当,对面五斗柜上是一个电视机,角落还放一张大床,显然又是卧室又是客厅。
福利分房要论资排辈,辛芝英和庄平申请换两室一厅双职工房的申请一直还没批下来,依旧住着一室一厅,孩子大了,里边的小卧室让庄同光睡。
“小雪,姨妈家里就这么大,你以后和哥哥住一间房,可以不?”辛芝英把衣服叠好,转身塞进了衣橱里。
辛禾雪低着头,“嗯,哥哥不介意就好。”
“真乖。”
庄同光从卧室里找到了冻疮膏,揭开扁扁圆圆的绿色铁盒子,里面就是乳白的膏体。
正要帮辛禾雪擦的时候,辛禾雪却缩了缩手,“不要。”
庄同光:“为什么?”
辛禾雪抿了抿嘴巴,慢吞吞地问:“里边有蛇是不是?”
“蛇油……冻疮膏。”
他笃定地重复这个药的名字,说话像是嘴巴里有年糕,绵软的。
庄同光皱着乌浓浓的眉,“没有。”
辛禾雪问他,“那为什么要叫蛇油冻疮膏?蛇油是什么?”
脑袋想了想,庄同光闷闷道:“我也不知道,总之没有蛇。”
“……噢。”
他妥协地伸出手。
手指像是小白葱,和那些萝卜头的萝卜手不一样。
小脸白净,就手指和耳垂泛红,庄同光给他的手和耳珠子都抹了蛇油,惊得辛禾雪起一身鸡皮疙瘩,乌发翘翘炸了毛。
………
夜深了,客厅的小灯还亮着。
“明天你去一趟幼儿园,说什么让小雪先入学。”
“芝英,我知道你急,但是户口还没迁进来,现在抓一胎化,万一那些人拿变相超生当由头卡你……”
“吱嘎”轻响,庄同光关上了小卧室的房门,外面大人们的声音就低了下来,听不太清了。
“我明天就去找计生办主任说清楚,到派出所办手续。我给荔城的人送了两条牡丹烟,他们才肯开我姐姐的死亡证明和这孩子的父亲缺失证明,那些都什么人!孩子我也带回来了,不管怎么样,孩子以亲属投靠的理由落户不成,就改过继、改收养!”
“怎么样我也要保证这孩子的生活教育环境!”
“阿平,你要是有意见你就提出来,但这孩子非跟着我不可。我以前能够读书,能够上卫校,都是我姐姐辍学供我上学,不然我也进不了电厂医院。”
辛芝英说着,嗓子哽了哽,“我一看到他,就想起姐姐……”
“我知道,我知道,这孩子我也喜欢。”庄平把爱人揽在怀里,两人拥作一团,“明天我先陪你去办落户手续,然后再去幼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