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
另一人垂下眼睛,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就连医生都说不清他脑子里那颗要人命的肿瘤和他的精神问题是否有关,但是他不太想谈起那些最痛苦无望的部分,只是迅速略过了。
“我的亲生父母,觉得我是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子,加上负担不起医药费,在我五岁那年,家里又有了健康的新生儿,所以选择把我抛弃在医院里。”黑发青年的语气分外平静,冷淡地描绘着记忆中的那一幕:“他们和我说对不起,然后离开。”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男人女人分别抚摸他的脸,道歉,然后迅速离去,两滴冰凉的眼泪掉在脸上。
……所以何必道歉呢?为了即将发生的伤害,抛弃与背叛?
他忽然被人抱住了,奇怪的暖意忽然让黑发青年呼吸错乱了一瞬,但是很快又重归了以往。
“……你不必安慰我。”
他丢开怀里的抱枕,有些僵硬地拍了怕对方的脊背:“后来我被政府组建的孤儿院收养,遇见好心人资助,考上最高学府,做着自己感兴趣的研究,所以回忆起来也并不觉得难过。”
“对于歉意的敏感只是因为遭受创伤的时候恰巧是最愚钝脆弱的童年,而我早已习惯克服。”他甚至开了个不算玩笑的玩笑:“你刚才和我道歉,我只想拿枪抵在你的下巴上。”
“……我的重点是,哪怕已经换了一具健康的身体,因为缺乏正确的经验,我怀疑自己依旧没有建立正常人际关系的能力。”教授将人推开一点,慎重地盯着另一人温柔真诚的眼睛:“友谊对我来说不会太过严苛,我会努力模仿曾在书籍和影视中见过的东西,尽量达成一种足够公平的互利合作,从而促成它的维系。”
“……但是我不理解‘爱情’。”在这一瞬间,他竟悲悯而冷酷得像是一位神明:“在我看来,这种被荷尔蒙操纵的冲动产物,与我奉为人生运行基本逻辑的理性彻底相违。”
“——换句话来说,我很有可能给不了你想要的‘爱’,甚至可能会在今后伤害你却不自知。”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却是轻轻笑了起来。
“您可真是……”
他叹息着,爱怜地揉了揉另一人的头发。
“那又如何呢?”他轻轻吻了吻对方的额头,低声安抚道:“我曾说过,您只要转向我就好,余下的部分可以全部交给我,我会主动向您走来。”
——况且对方会因为某种尚且不曾发生的欺骗的可能性而难过,也会因为他的亲吻与情话感到羞涩与不安,甚至会因为可能带给他的伤害而恐惧……他的指尖已经触及了他的月亮,谁知道月亮会不会坠入他的怀中呢?
“您还记得我的神格究竟是什么吗?”阿祖卡将自家宿敌的右手抓起,将其抵在他的胸口。那些游动着的神格纹路,正欢欣鼓舞着在另一人的指腹下流淌,风的图腾盘旋着,咆哮着,直到一柄锋锐的长剑彻底破开了那些无序狂乱的风暴。
“我一辈子都在寻求变数,一辈子都在和既定的命运相搏,或者说,一辈子都在您设定的局里挣扎反抗。”一种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坚定明朗的力量在他的身上凝聚,他是色彩鲜明的,像是远古史诗中走来的英雄。
“——所以我是抗争与变革之神。”
“我的先生,前世能在您的手下活下来,您也该相信我与您‘抗争’的经验与本事,您所说的那些‘伤害’绝不会杀死我。”见人微微睁大眼睛,有些呆愣地望着他,救世主忍不住笑了起来,凑过去亲了亲对方紧抿的嘴唇。
没有任何反抗,这让他的眼神越发柔软。
“而且您其实并不讨厌我的亲近,不是吗?”
第159章 深谈
得知兄长要离开白塔大学,对于波西·布洛迪来说简直宛若晴天霹雳。
更让波西无法接受的,是哪怕离开自己所热爱的事业——尽管他看不出这群平民到底哪里值得他的兄长浪费时间——兄长也不愿意和他一起回布洛迪家族。
出于理性,他明白对方无法在白塔大学久留,波西·布洛迪又不是真得看不清形式的蠢货。而布洛迪家族过于弱小,说要庇护对方,他自己都说不出这话。少年天才确实难得可贵,但是对于那些庞然大物来说,也不过是可随时抛弃的耗材。
在无人瞧见的角度,面容精致的黑发少年眼神幽暗森冷如同深潭。
入学圣巴罗多术士学院以来,那个天真又别扭的贵族小少爷所渴望的,其实也不过是证明自己并不比兄长差,什么爵位,什么名誉,都不过是甜美胜利的战利品——但是现在,一种对于权力与地位的渴望,前所未有的在他躯体深处如毒沼般阴暗翻滚。
如果他能进入王庭议会,如果他能令布洛迪家族强大,重归先祖的地位,甚至比以往更胜……如果他能让任何人都不敢欺辱布洛迪家族的血脉,哪怕是国王都得为此付出代价——那么他的兄长是否会选择向他寻求庇佑,而不是将他当做一只丑陋的雏鸟,丢在安全的“巢穴”里,让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和其他不相干的人站在一起,离他越来越远?
但是表面上他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露出要哭的表情,试图去牵兄长的衣袖——他发现了,他这位看似冰冷无情的兄长其实很心软,也并不擅长应付他的眼泪。每当他露出这幅表情,也许对方自己都没意识到,但是语气总会缓和一些。
“哥哥,我真的不能和你一起吗?”波西可怜巴巴地询问道。
“不能。”教授皱眉后退一步:“你是布洛迪家族的家主,至少现在,铁棘领还需要你。”
“我宁愿不当这个家主!”他故意发小孩子脾气,和人撒娇耍赖:“哥我错了,我不该和你抢这个家主的位置,当家主有什么好的?我连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不了……”
“别说蠢话。”诺瓦被他磨的嘴角一抽,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真的你以为这是你自己抢到的?如果我想要这个爵位,你还能活着站在我面前吗?”
言下之意是既然这是他已设定的局,那么对方想要也得要,不想要也得要——暴君就是这么独断专行。
换成以前的波西·布洛迪,这句毫不客气的重话也许会气得一向心思敏感、骄傲又自卑的贵族小少爷扭头就走。
但是现在,反正早已在人面前丢尽了脸,再说这是他的哥哥——波西只是兴高采烈地说:“但是你最终还是没有杀了我,不是吗?”
他甚至还十分惊喜地做出如下总结:“所以哥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诺瓦:“……”
他难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次想要扭头就走的人换成了他。
然后教授忽然听见愚蠢的堂弟小声问他:“哥哥,还有一点我不明白。”
“如果你想要对付教廷,而白塔镇的这些学生和镇民已经对你言听计从,为什么不趁机掌控这些人,作为筹码和王庭谈判,以此为契机恢复贵族身份进入权力中心,与你想要对付的人相抗衡?”
他盯着兄长那双如玻璃一样剔透的烟灰色眼睛,发自内心地真诚建议道——但是不知怎的,他越说越没底气,莫名的心慌让他声音都变得小了起来:“无论怎么看,贵族的身份都更有利,也更方便,不是吗?”
良久的沉默后,就在波西开始怀疑自己说错了话,他忽然听见他的兄长提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有没有看过我发表的东西?”
原来是这个,波西松了口气:“我有。”
“无论是《黎民报》,还是哥哥你发表在论文期刊上的东西,我全部都看过!”他邀功似地说道:“包括这一期神史,我觉得哥哥你说得很对,神明就是人类……”
另一人依旧不动声色:“对于《黎民报》你有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