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微松了口气,往自己和学生嘴里灌了几瓶治愈药剂。只要入夜,只要入夜……夜晚会庇佑黑夜与死亡之神的信徒。
夜幕降临之时,船只伴随着海浪轻轻摇晃着,其上除了几具以不正常的速度腐烂成脓水的残骸之外,空无一人。
而在被黑暗笼罩的黑夜神殿深处,那些看不见脸、瞧不出身形、甚至听不清声音的祭司忽然整齐划一地抬起头来,隐隐绰绰,无声无息地注视着自阴影深处走出的人。
“……塔隆阁下。”
站在最前方的黑袍人低声说。
面容平平无奇的中年人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似乎看不出丝毫异样。
……
格雷文渐渐理解了那个黑头发的“奴隶”——姑且称他为奴隶——为什么要自称为“幽灵”。
他……真的像是一只鬼魂,在锈铁集市神出鬼没,来去自如。偶尔会在他们集会的时候冒出来,吓所有人一跳,冷飕飕地吐出些颇为惊悚的只言片语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格雷文曾同红蛇若有似无地试探二人的身份,对方却表现得像是被触碰了逆鳞,大发雷霆着将他狠狠鞭挞一番后,又将他丢进了奇珍斗兽场。
对方一向喜怒不定,这种“惩罚”是常有的事。但是这一次几可见骨的鞭伤拖了后腿,原本还能勉强对付的八级魔兽差点杀了他,好在格雷文还是在最后一刻徒手拧断了对手的脊骨,代价是右臂几乎被那畜生从臂膀上扯下来。
他躺在露天斗兽场狭小的准备室里,神智开始陷入不祥的昏沉。身下是一小片血泊,脚边是一小瓶施舍般的低阶治愈药剂。但奴隶暂时还不想像条被打断腿的狗似的,一点点蠕动挣扎着爬过去喝掉,他还想再躺一会儿。
因为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星空,流转不定、高不可及的星空,灿烂而伟大,冰冷而漠然。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在他身旁蹲了下来,格雷文的眼睛颤动了一下——他撞进了一片比星河还要明亮莫测的烟灰色眼瞳里。灰眼睛的主人冷漠地注视着血肉模糊的他,注视着他脸上狰狞的奴隶印记,像是一面倒映一切的银镜,其中没有厌恶,没有鄙夷,亦没有怜悯,没有哀叹——他仿佛只是在记录一幅画面,或者一段影像似的,平静地注视着他。
……多么,冰冷而美丽的色彩啊。
格雷文懒得纠结此人究竟是如何摸进斗兽场,又是如何寻见他。他本以为对方至少会问一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伤成这样,这是常人的脑回路——结果此人开口便是毫无感情色彩的陈述句。
“您有自信红蛇不会杀了您。”
棕发青年的眼瞳微微一缩,呼吸几不可查地顿了顿。
“您在成为奴隶之前,就和他就认识。”黑发青年仔细观察着另一人的面部表情变化:“他对您满腔憎恶与恐惧,所以他想折辱您,却不敢主动杀死您——灵魂契约?”
格雷文慢慢皱紧眉头,哪怕好脾气如他,警惕之余都不由心生些被人三言两语毫不客气掀翻老底的怒意:“你——”
“算了,这不重要,我没兴趣了解你们之间的纠葛。”对方却颇为粗暴地打断了他,恹恹地垂下眼睛,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厌倦与无趣:“我只要知道如果红蛇死了您会不会死,现在请告诉我答案。”
格雷文:“……不会。”
还有一点,他面无表情地想,这家伙的脾气简直像幽灵一样古怪莫测。
一张纸忽得递到他眼前,棕发青年一怔,本能试图伸手去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右手已经断得差不多了。
他刚想换成同样被獠牙撕扯得血肉模糊的左手,对方却是重新将纸收了起来。黑发青年直接站了起来,扭头看向身侧:“这么大的出血量,如果是普通人会死。”
“武者不会。”一个清朗好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房间里响起,格雷文瞳孔剧烈缩小,浑身肌肉猛地紧绷起来,偏偏破烂的身体动弹不得——从幽灵出现以来,他确定自己不曾感知到第三个人的存在。
对方的语气十分轻柔,说出口的话却是甚是无情:“但是他的右臂如果再不治疗,就会彻底废了。”
“请给他治疗。”幽灵果断地说:“不用全部治好,维持在不至于危及生命并且保留肢体功能性的程度。”
那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明白,先生。”
然后格雷文忽然感到浑身一阵奇妙的暖意,很快血被止住了,右臂也能勉强动作。他从地上坐了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恰巧瞥见幽灵身后披着斗篷的人收回了手。
“……多谢。”格雷文沉声同那名术士道谢:“请问我需要向您支付什么样的报酬?”
“你不该问我。”术士温和地笑了一下,格雷文却本能觉得此人眼睛里似乎没太多笑意:“我只是听从先生的指令。”
“您可以先看看这个。”幽灵将二人的注意力拉扯回来,重新将那张纸递到格雷文眼前,对方伸手接过,发现这是一份名单。
他挑起眉来:“这是……”
“祭神日当天黄金拍卖会的贵宾出席名单。”诺瓦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此人大概对这些人名都基本有所预料,否则不会有底气选在这一天发动暴动。
“这不是全部的名单。”他忽然说,在格雷文忽然开始剧烈变化的脸色中面无表情地说:“依据我的推测,王庭议会的议会长,银鸢尾帝国唯一一位公爵,卡穆公爵有大概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也会出席这次拍卖会。”
——对方就是那个嗜好美丽金发少年的神秘大贵族。
更重要的是,这代表着此次拍卖会的戒备将极度森严。而且身为惜命的贵族,来到莫里斯港这种鱼龙混杂的地界,公爵一定会带齐大量高手护航,而其本人也是一位主祷阶层的强者。
第180章 昭彰
诺瓦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棕发青年脸上的表情变化,很少有人能在他的注视下保留那些不愿告人的秘密,不论是否出自“自愿”。
极度震惊中参杂着凝重,但没有到惊慌失措的地步。除了性格使然,那便说明这种程度的误判还勉强在对方的接受范围内——为什么?他为何有底气认为,一位主祷阶层术士和额外一批强大战力的到来,依旧对他们的计划无法造成毁灭性打击?
还有一点,格雷文准备如何解决全港奴隶的黑血印记问题?
如果奴隶不听话,黑血印记造就的灼热剧痛会令这些奴隶生不如死,更何况这种印记的权限并不仅仅掌控在一个或者几个人手中,它是可以自由转交的。换句话来说,全港口的“上等人”甚至富裕些的平民都是需要反抗的奴隶主。
依据某位救世主所说,“风告诉他”塔隆去了一趟黑夜神殿,不排除对方是在故意祸水东引,但结合他要求奥雷·阿萨奇调查得来的信息,一向神秘莫测的黑夜神殿居然也牵扯了进来。
加上这些信息,便十分值得令人深思了。以往的多种猜测在诺瓦的脑海里被飞速地一条条否认推翻,最终的正确答案渐渐昭彰若揭。
“幽灵先生,十分感谢您带来的情报。”
格雷文正温和且疏离地同他道谢。这些天接触下来,对方是个稳重细腻的人,似乎和前世那位……沉默且残暴的将军截然不符。
但是诺瓦也不指望以自己的性格能在几天之内和人打得火热。首先他隐瞒了身份,是否和人揭露还有待观察。其次,这不是他擅长的领域——暴君更习惯用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剖析打碎一切傲慢,然后再通过各式威逼利诱使人迫不得已走向他安排好的道路,成为他手下的温驯的棋子。
换句话来说,他不会哄人。
玛希琳倒是几天之后就和人混得如鱼得水,他曾有几次瞧见红发姑娘带着廉价酒水偷溜进“灰烬”所在的锅炉房,将看守放倒后,和那些奴隶一起喝得兴高采烈。这是人才,于是诺瓦干脆不动声色地助长双方之间进行合作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