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起来有些……激动。”教授谨慎地说。
格雷文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如果您真的是诺瓦先生,我想告诉您一些事。”
一些东西终于从他的喉咙里倾泻而出:“我们会在稻草下偷藏被撕碎的报纸,撕得很小,分开私藏,然后由识字的同伴为大家阅读。有个疯疯癫癫的男人,我们叫他‘老学究’的,曾经用碳条在地牢的墙上抄写您的文章,他只抄了一篇半,分别是‘被压迫者的权利’和‘致无名者书’,还差半篇时被暴怒的红蛇拖了出去,剁去了手脚。”
黑发青年垂在身侧的手指忽然痉挛似得蜷缩了一下,明亮冷肃的眼睛里徒然浮现出一种几近痛苦与脆弱的东西,哪怕仅有一瞬。
“但是就像您所说,思想是杀不死的,它会在每一个被压迫者的血液里不断撕咬。”棕发青年的眼睛里流露出嘲讽的神色:“这里是流淌着自由与财富的莫里斯港,我们总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开始有奴隶逃跑,被抓回来后又被打得奄奄一息。然后是小规模的暴动,十七名奴工协作着成功杀死了他们的主人。结果血色公爵勃然大怒,宣布血色集市不允许出现《黎民报》。所有和您有关的纸张、羊皮甚至是碎布和石块,全部被搜刮出来一起投入大火,所有偷藏这些东西的奴隶被推进了兽笼——”
棕发奴隶的声音忽然变得平静起来,异常得平静。
“——然后我们不想再忍了,不论结局是毁灭,还是新生。”
他看见“幽灵”几不可查地后退了一步,没有血色的嘴唇紧抿着,下颚绷得很紧,以至于能瞧见单薄皮肤下那些如被大火灼烧过的荆棘般、狰狞而扭曲的淡蓝血管——他怎会如此苍白瘦削?格雷文愤怒而痛苦地想,究竟是什么如此严酷地折磨了眼前的年轻人?是教廷?亦或者是这个世界的残忍与不公?
他的声音不由变得轻了起来:“……而我只是希望您能知道,您的文字对于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黑发青年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变化,但是格外了解他的人会发现,他的浑身上下慢慢变得紧绷,与其说是冷漠无波,不如说是……一片空白。
……想跑。
一种出乎意料的东西劈头盖脸地扑了过来——也许他确实曾对此有所预料,但不曾想过会如此……盛大热烈。一切冷酷理智的算计与谋划,在真正的高尚者那真挚且炙热的情感面前变得无比渺小卑劣,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有种承受不住以至于试图落荒而逃的冲动。
但是有人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温暖的热意顺着肩侧温柔地漫了上来。
“还希望您能对先生的身份先暂且保密。”诺瓦听见阿祖卡在他身边温和平静地嘱咐道:“在教廷的名单上,他依旧是一名死刑犯,现在的莫里斯港形式错综复杂,并不适合向众人揭露真相——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当然,我明白。”格雷文也渐渐重归冷静,重新变成了那个沉稳细致的奴隶反抗阵营领袖。
接下来的对话明显变得友善了许多,诺瓦沉默地听着双方你来我往地进行了一番夹杂着试探的深入交谈,救世主果然如他所想,很擅长这些东西——格雷文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温和,渐渐开始夹杂着欣赏。
最后准备离开时,对方忽然叫住了他们。
“‘幽灵’先生。”格雷文用染血的手指在地上画了三个互相相套、形如锁链的圆,然后用一条竖线贯穿其中:“这是我们这些‘无名者’进行秘密集会时的符号,等三日后潮汐到达最高点,您前往码头东区,寻找一块底部刻有符号的巨大黑色礁石,我们会在礁石之下和黑夜神殿进行暴动之前的最后一次交涉。”
诺瓦沉默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完好无损的琥珀色虹膜,其中沉浮着许多深沉复杂的东西,挣扎,怀疑,纠结——但最终归于一种明亮且赤忱的信任。
……一个尚未向残酷现实屈服的理想主义者。
“好。”他缓慢且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不得不郑重。
“诺瓦”仅仅只是一个潜藏在油墨中的幽灵,但唯有当暴动者的刀刃穿透监工的胸膛,当囚犯的锁链勒紧看守的喉咙,当人民用绞索套住王公贵族的脖颈——幽灵才终将穿过火焰与鲜血,真实来到人间。
……
当终于只有两人的时候,身边的救世主忽然毫无征兆地揉了揉他的后颈:“您还好吗?”
教授皱眉瞥了他一眼,将对方的爪子慢慢扯了下来:“……我没事。”
……太敏锐了,这家伙。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低声开口道:“我只是再一次发现……我必须是正确的,这一点绝不可动摇。”
这个世界已经逐步走上了一条漫长、艰难且曲折的道路,他亦被时代汹涌的洪流裹挟着前行。
也许这失控狂奔着的时代会催生出畸形的早产儿,亦或在发展的途中因营养匮乏病弱夭折,从而诞生出无数肮脏的脓血与腐败组织——但他只能无数次去坚定他所信奉着的真理,不容质疑也无法迟疑,因为这将是他唯一的锚点。
换句话来说,他正狂妄地试图在无法避免的牺牲与试错之下,尽可能精确地去寻找一条“真正正确”的道路。这种巨大的压力绝非常人所能忍受,哪怕是他,此刻都忍不住开始试图啃咬手指。
黑发青年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但这不是重点——微微战栗的齿间突然出现了另一人微凉的手指,舔起来微微发咸发涩。
他下意识咬了一下,柔韧坚硬的触感,可以听见牙齿刮蹭指骨的轻微咔咔声。对方顿了顿,忽然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按压了一下他的舌面,黑发青年顿时反应极大地猛得将头后仰,将那沾染了唾液、变得湿漉漉的手指呸得一声吐了出来。
“很难受的话,您可以咬我的手指。”某人无视了教授不可置信、看神经病似的瞪视,非常认真地建议道:“别咬自己。”
见他有些发懵,那家伙居然肆无忌惮地一手箍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用四指托住下巴,然后将大拇指探了进来,扯开口轮匝肌,撬开震惊之余来不及闭合的齿关,迫使自家宿敌只能傻兮兮地大张着嘴,任由他仔细观察那些锋利森白的尖牙。
“您的指骨上曾经都是被咬出来的刮蹭伤,”阿祖卡用指背试了试那些牙齿的健康锋利程度,声音温柔中夹杂着无奈:“不疼吗?”
自家宿敌恼怒地瞪着他,看起来要不是一时说不了话,估计是要骂他的。
但是对方始终没有下狠劲咬他的手指,直到些许唾液都被迫顺着嘴角淌下。阿祖卡轻轻叹了口气,将手指抽了出来,转而凑上前去温柔且深入的亲吻——然后终于如愿以偿地被人在舌尖上重重咬了一口。
他松开手,任由黑发青年立即蹭蹭后退着离他三米远,顺便若无其事地将唇边的血渍拭去,漂亮的蓝眼睛里居然还带着柔和的笑意。
“你又发什么疯?”教授一边喘息着努力平复呼吸,一边阴沉着脸质问道。
他的下巴已经黏糊糊一大片,狼狈得要命,颞下颌关节也被牵扯得发胀发酸——他就知道这混账之前说什么“亲吻的最后机会”是在装可怜式的胡扯八道,现在此人甚至已经得寸进尺到了一言不合就啃他一脸口水的地步。
……话说这是“追求者”会做的事吗?他不由有些茫然地短暂思考了一下。
“抱歉。”对方微笑着从怀里掏出手帕,向人招了招手:“过来,我帮您把脸擦干净。”
见自家宿敌黑着脸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只是掀起眼皮阴测测地瞪他,救世主干脆从善如流地自行上前,仔细地帮人善后。处理干净后,又在那不满紧抿着、只是变得红润许多的嘴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