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坞里的小学徒正在用锉刀磨船钉。他干起活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时不时用一只沾满沥青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麻短衫的下摆,呆呆地望着窗外砖石缝隙中,一只在黄昏下颤颤巍巍的小白花。
他的师父虽然平时爱用铁尺抽人脊背,但在祭神日前后总会大发慈悲,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指使像他这样的小崽子去街上跑腿,让他们趁机松口气——可是这几天对方不允许他出去,莫里斯港变了天,神罚降临了,以往最低贱的奴隶杀光了港口的官老爷。有传言说,他们会找出全港使用过奴隶的人,把这些人全部烧死。
小学徒不想被烧死。船坞里也有奴工,那些人甚至比他们这些小孩子吃得还要坏,却要做着最重也最危险的活计。但是现在整个船坞停运了,据说掌管船坞的罗斯金老爷死了,像师父这样的大工每天都要去“开会”,争论船坞的所属和今后的命运。
“嘿!”
有人敲了敲窗沿,小学徒一个激灵,想起师父的嘱咐差点扭头钻进鲸油桶后。但是当他看到窗外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时,神情不由放松了些许。
“你找谁?”他握紧锉刀,警惕地问道。
“我不找谁,我问路。”那孩子冲他咧了咧嘴:“你知道市、市,呃,市啥来着……”
“市政厅。”一个健壮青年在他脑后拍了一巴掌,那孩子嘟嘟囔囔着缩了缩脖子,躲到一边去了。
那个水手打扮的男人将脸贴过来,往屋内望了望,见小学徒有些惊恐地盯着他,他干脆掏出两枚铜币塞了进去:“小鬼,你知道市政厅该怎么走吗?”
“二哥你怎么花钱大手大脚的。”离开船坞后,杰克·拉比有些不满地冲他的兄长抱怨道:“从卡萨海峡跑来莫里斯港,一路没少花钱。问个路而已,干嘛还要给他铜币。”
“你小子,这叫该省省该花花。”艾斯克·拉比啧了一声:“我来过莫里斯港,当地的小孩会跑来给外地人当向导赚钱。钱给够了就热情周到,但如果遇上抠搜鬼,必定是要坑人一把,说不定还会把那些外地商人引到专门绑票贩奴的黑店里。”
“很快就会不一样了。”杰克忍不住嘀咕:“诺瓦先生在这里,他说要废除奴隶制嘞。”
“哪有这么简单。”艾斯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在这里有个屁用,一个文文弱弱的大学教授,恐怕连锤子都挥不动。”
“那二哥你离开贼鸥码头跑来这里干什么?”杰克怀疑地盯着他:“难不成你是来找玛希琳姐姐的?”
艾斯克张了张嘴,最终恼羞成怒地往弟弟背上扇了一巴掌:“小孩子家家别问东问西,讨嫌鬼!”
……
市政厅里,忙得晕头转向的格雷文一抬眼,便瞧见了黑发青年站在门口的身影,他愣了一下,连忙离开办公桌,快步上前:“幽灵先生,您来了!”
晚上好,对方冲他庄重地点了点头。格雷文怔了下,有些不太适应地回应问好后,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安保已经安排好了,贵族代表一个都没来,我们发出的所有请柬全部了无音讯——商会倒是派了人过来,不过不是会长,而是下属的理事。至于神殿方面,只有爱欲神殿表示会派祭司前来参会。”
“早有预料。”黑发青年平静地说:“本次会议与贵族自身的利益是针锋相对的,他们属于‘被清算’的对象,不来也是正常,不必过于在意。”
这甚至称得上“倒反天罡”——要知道在银鸢尾帝国的任何决策性组织,贵族、教士甚至大商人才属于决定性成员,能大发慈悲分给平民一两个席位已算是“公平”,哪有一个由奴隶组建、且成员中平民与奴隶占据绝大多数的组织反过来邀请贵族的道理。
深感受到奇耻大辱的贵族们自然不屑于搭理这个崭新、稚嫩且混乱的组织。在他们看来,这些奴隶不过是一群趁火打劫、小人得势的暴民,等周边城市调遣来军队,立马便会重新滚回铁笼子里,何必自降身份和他们打交道?
听出其中血腥意味的格雷文笑了笑,知道对方看不见,他习惯性地拿起文件准备继续同人口述,却被人从手中接过纸张。
棕发青年愣住了,他微微睁大眼睛,颇为惊喜地问道:“您的眼睛——这是好了?”
对方的全部心思都在文件上,闻言抽空冷淡且快速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这种熟悉的冷肃与锐利却令格雷文松了口气,不由真心实意地为人高兴起来。
“事情进展并不顺利,”见人看得格外认真,棕发青年不由苦笑道:“比如说贫民窟附近的船坞大工们愿意负责起整座船坞的运转,但是商会不同意。据说他们和罗斯金家族有合作,按照协议,现在这座船坞应该算作商会的财产,他们有权全权接手。”
“我知道了。”黑发青年微微点头,他的身上总有一种令人镇定下来的力量:“等第一次会议结束后,我们会有答案的。”
话音刚落,便有人推开门:“格雷文,幽灵先生——海上来的代表们到了!”
夜晚的市政厅灯火辉煌。短短几天,煤油灯油腻腻的烟便熏黑了往日洁白的大理石砖。远道而来的客人们的影子,在墙壁上一个接着一个掠过,昏黄、巨大且朦胧,像是在梦中游走的魂灵。
密闭的会客厅里,诺瓦沉默地注视着一张张风尘仆仆的、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这些人就是莫里斯港第一次各界代表大会的特别受邀代表,来自五湖四海,来自各行各业。但是无一例外,都是些无产者们。
来自卡萨海峡贼鸥码头海员工会的海员代表艾斯克·拉比,身边还有个小熟人,正是他的学生马代尔·拉比的弟弟杰克·拉比。
来自博莱克郡煤炭工会的工人代表,是个带着眼镜的男人,自称“四眼”。典型的工人打扮,继承了前任主席盖德·马夫罗的沉稳和硬质胡须。
来自白塔大学审判协会的学生代表伊凡·艾德里安,年轻人看起来成熟了许多,至少在看见师长熟悉的脸后没有欢呼雀跃着扑过来,而是冲人一个劲的抿嘴傻笑。
其中还有一些出乎意料的陌生朋友,比如来自巴塔利亚高地纺织协会的代表,罕见的是位女性,由艾斯克·拉比介绍并担保。对方穿着简洁得体的裙装,高大、优雅且美丽。
这位女士的身边则是巴塔利亚高地“麦穗”协会的主席,一名皮肤黝黑、头发花白的老人,耷拉下来的皮肤布满褐色的老年斑,眼睛却在闪闪发光。
格雷文上前,一一问好并互相介绍。为了确保这些代表的人身安全,也是为了减轻对方的顾虑,此次邀约并不向全港的公众公开,只在内部进行。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幽灵先生的人脉在起作用,格雷文并不认为一群由奴隶组建起来的、摇摇欲坠的组织会在短期内吸引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同盟者。
果不其然,在介绍到幽灵先生时,不少代表的眼睛顿时亮了。他迟疑了一下是否还要以“幽灵”这个代号相称,却看见那位先生主动上前一步,并且很有礼貌地脱下手套后才向人伸出手来。
“诺瓦,《黎民报》的主编,来自白塔大学的前任神学教授。”这位先生甚至颇为淡定地讲了个冷笑话:“现在大概是教廷的在逃死刑犯。”
在场除了知情者之外的莫里斯港人不由倒吸了口气。一些人从《黎民报》近期的发行内容中隐隐猜到了什么,但是在得到验证的那一刻,还是不由心生不真实感。
——传说中的诺瓦先生!活着的诺瓦先生!对方甚至亲自指导他们赢得了奴隶暴动的胜利,一些由于对方过于犀利严厉、且不留情面的行事风格,因而对人有些怨言的,现在更是一阵恍惚。
“我是朱莉·沃森特,来自巴塔利亚高地的十二纺车同盟。”唯一的女士微微笑了起来,友善地和他握了握手:“早已听说过您的名字,诺瓦先生。您新改良的纺纱机为我们这些纺织女工节省了不少时间。如果您愿意的话,关于这些纺纱机,我们希望能向您请教一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