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国王只是不清楚帝国底层发生了什么,总有人心怀侥幸地想,有人蒙蔽了国王,这才导致他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
在卡穆公爵微微瞥过来的眼神中,巴特曼侯爵率先推开桌上几乎半米高的报告站起身来,庄重地清了清嗓子。
“尊敬的国王陛下,王后陛下,”他向着两位陛下俯身示意:“作为财务署总领大臣,在此,我将向诸位汇报帝国去年以来的财政情况……”
好吧,先汇报财务情况,这似乎很合理。但是听着听着,不少第三议会议员的眼神从最初的专注迅速变得迷茫起来,继而沦为了呆滞。
“……参照四个季度的收支平衡表,结合海关总署、矿务部、农业署及各省督府呈报的原始数据,经过精算局采用加权平均法进行核算……去年总税收达到……较前年增长百分之四点二……”
对方滔滔不绝,偏偏那些被精心编制、晦涩难懂的术语没几个普通农民工人能听得懂的,简直如同一堵无形的厚墙,将不少第三议会的议员隔绝在外。好在在场还有部分学者,他们压低了声音,同身边年龄大些、文化水平低些的议员们迅速作解释。
帕瓦顿·米勒闭目听着,他对这些数据并不陌生,教士中的不少也曾参与过部分数据的核算工作。贵族们则显得有些百无聊赖,有人漫不经心地用钢笔在精美的笔记本上勾勾画画,仿佛这些涉及帝国命运的数据仅仅只是一些无聊的背景音。卡穆公爵慢条斯理地抿着茶水,目光偶尔扫过国王与王后,还有那些面露困窘的平民。
菲娜紧锁着眉头,试图将这些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的数据和她在巴塔利亚高地所看见的灾民惨状相对应——但是她失败了,那些宏大的、盘旋在每个人头顶的数据就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而地面上的每个人都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
总额税收确实上涨了,但是由于天灾、战争、经济下行等多方原因,各类支出也随之大幅提升。菲娜理解了半天,发现这位财政大臣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便是帝国财政缺口越来越大,现在甚至连债务利息都要交不起了——总而言之,帝国上调税率很合理,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以及,部分地区存在严重的抗税及逃税现象。”说到这里时,巴特曼侯爵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第三议会席,尤其聚焦在某位带头在莫里斯港抗税、导致整个西境都有样学样的罪魁祸首身上。
结果幽灵的面部神情毫无变化,一位来自东境粮区的农民代表却是终于忍不住了。
“抗税?!”他站了起来,恼怒地涨红了脸:“侯爵大人!不是我们想抗税,是地里压根没东西可以收!不久前的寒灾饿死了多少人啊,我们拿什么交给税务官?拿婆娘和孩子的命吗?!”
因这粗鲁而无礼的发言,贵族席上顿时隐隐传来了几声嗤笑。巴特曼侯爵皱了皱眉,他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将声音提得更高了些,试图将贱民的质疑压下去:“因此!财政署提议,为弥补财政缺口,保障帝国运转及必要开支,拟对所有可课税财产及收入,包括土地产出、工坊产出、商业流通、矿藏开采、特殊收入等,强制征收‘帝国十三税’,即课税对象价值或收入的十分之三!”
此话一出,第三议会席上顿时响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连那原本红涨着脸站在原地的东境粮区农民代表都猛地瞪大了眼睛,嘴唇蠕动了几下,脸色渐渐变得煞白。
“十分之三”倒是很好理解,但是第三议会的行业代表和各区工农代表们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这哪里是解决方案?简直是亲手推开了要将他们剥皮剜肉、抽骨吸髓的魔窟大门,又将他们一脚踹了进去!
“……税收征收由帝国税务署及其地方分支机构执行,以实物或等值钱币缴纳皆可。”巴特曼侯爵还在继续宣读,带了一点故作姿态的怜悯与宽容:“此外,为体现银鸢尾帝国对子民的关怀,对于因天灾、战乱、瘟疫等不可抗力导致当年产出严重受损,无力承担全额税负者,可由地方税务官核实后,酌情减免部分或申请延期缴纳。”
“但是!如果出现任何形式的抗税、逃税、瞒报行为,一经查实,除追缴税款外,将支付应缴税额五倍罚金!情节严重者,如煽动、组织抗税,危害税收官员人身安全等……”巴特曼严厉地提高了声音,此时又有人忍不住去看幽灵:“此等行为视为叛国,严惩不贷,其所属村镇、行会将承担连带责任!”
屡屡沦为全场焦点的教授面无表情听着这条简直令人匪夷所思的严酷法令。忽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后颈,黑发青年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下一秒便听见救世主的声音幽幽在他耳边响起:“原来当年您让我们刺杀的就是这么一个玩意儿。”
他指的是前世暴君和他们三人之间的初次交易——这老东西死得真是不冤。
“不一定仅仅是他的本意,只是马尼·巴特曼被王庭议会推了出来。”教授冷漠地盯着前方,嘴唇微微蠕动着,他知道现在这些声音只有身边人能听见,便也讲得越发毫无顾忌:“换句话来说,在场诸位官员全杀了肯定有无辜之人,但若是隔一个杀一个必有漏网之鱼。”
阿祖卡低低笑了一声。足足三个小时里,巴特曼侯爵在上面说,他和教授在下面开了一路的小会,幽灵本人以极其辛辣冷峻的语言将帝国这帮人讽刺得体无完肤,很多观点怕是连第三议会甚至黎民党人都会觉得过于胆大妄为。
离他最近的菲娜好像发现了一些什么,但是女孩很快就聪明地明白了幽灵先生在和谁说话。也许是一些安排与密令,她严肃地想,殊不知这俩个家伙正在“当面”骂人。
直到巴特曼侯爵终于闭了嘴,疲惫地喘着气,原本快要睡过去的国王支在扶手上的手臂猛地一滑,他脑袋一重,睡眼蒙眬地睁开眼睛,看起来终于惊醒了。
“唔,总算说完了?”国王打着哈欠问道。
第三议会的不少议员期待地望着他们的国王——所谓的“十三税”究竟执行与否,最终的决定权还是落在王室手中。换句话来说,此时国王便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之前的觐见中,国王也允许他们在绽放会议中参与国事讨论——也许这位君主的吊儿郎当只是一种,呃,比较独特的性格,毕竟除了贪图享受之外,也没听说过卡西乌斯二世有什么横征暴敛的残暴名声。
“那不就得了,解决方法有了,那便照着做呗。”卡西乌斯二世不耐烦地说,仿佛讨论的不是帝国数百万人的生计,而是明天早上吃甜面包还是咸面包。
这话如同冰水浇头,顿时熄灭了第三议会席上最后的一丝希望之火。
“陛下!”一位头发花白的代表直接颤颤巍巍地当众跪了下来,喉咙嘶哑,声声如同泣血:“十分之三的税收,加上摊派和损耗,这是要我们的命啊!寒灾过后,新一茬作物还没长出来,我们将地里的草根都快挖空了,大家该拿什么去交税?!”
“是啊陛下!”
“求您开开恩吧!”
老人的一跪仿佛溅入沸腾油锅的水,第三议会席上顿时炸开了锅。隐忍了许久的愤怒与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有的人站起来质问,有的人恸哭不止,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安静!安静!像什么样子!”机灵的国王近侍当即提高嗓门怒喝道,大殿周围的侍卫同样上前一步,腰间武器铮得一声出鞘,压得喧闹声不得不渐渐低了下来。
卡西乌斯二世揉着额角,被吵得头一阵阵发胀。也许是觉得场面有些难看了,他勉强出声安抚道:“刚才巴特曼卿不是提过了吗?你们遇到天灾交不起税,就去找,呃,税务官核实去,核实清楚不就完事了?”
这是屁话。谁不知道那群地方税务官是个什么德行,国王压根不明白,所谓的“酌情减免”对于平民来说该有多么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