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倒没有转而投靠费尔洛斯人或者帝国军队,只是不再听从黎民党的命令,尤其是幽灵的命令。
格雷文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简直大脑一片空白。
叛变,不管灰烬本人是何想法,这在外人眼中看来便是毫无争议的叛变。
这一切并非毫无征兆,格雷文知道他的这位老朋友一向很看不惯幽灵先生要求的“优待俘虏”,认为这是软弱、可笑而无用的“仁慈”。
况且对方负责掌管财政和后勤,那些在脆弱的战时经济下一点点费尽心思积攒起来的三瓜两枣,其中一部分却被毫不客气地浪费在了被俘虏的帝国军队上,那些帝国伤兵消耗的,可都是本该属于自己人的宝贵资源。
“人道主义”,见鬼的人道主义。
一群杀死自己人的魔鬼,居然还要给吃给喝,看病治伤 ,只要没有犯下大错的,不想留下还能发钱放走——但是给一名敌军俘虏优待,便有可能有一名黎民军士兵因资源匮乏而死!
况且帝国的那些士兵会这样对待黎民军的俘虏吗?当然不会!他们只会以最为残酷的方式杀俘取乐!
尤其是现在,大批难民涌入了明区,抢占着本该属于自己人的粮食和土地,让本就紧绷到极致的后勤系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份递给灰烬的资源请求报告,都像是一记记沉重的鞭子,抽打在他早已焦虑不堪的神经上。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的配给标准被迫一降再降,难民的队伍却越来越长,俘虏营中的帝国伤兵依旧可以消耗宝贵的医疗资源。
就连最新生产出来的“深绿药剂”,也被幽灵强硬要求以堪称异常低廉的价格进行统一销售,甚至会以相同价格贩卖给帝国军队。
这种战场上能救命的药剂本该卖出一个好价格——不说炒出天价,但好歹不能如现在这般,只比成本价高出那么一点点,至少也得和目前市面上的常见药剂等价吧。灰烬气得要死,这本应是黎民党最为重要的战略储备和潜力巨大的财政来源,用来换取硬通货,购买粮食和武器,优先救治己方最英勇的战士。
结果现在却变成了大通货——在灰烬看来,这无异于资敌,那些帝国士兵今天喝了深绿药剂重新变得生龙活虎,恐怕明天就会继续将屠刀挥向黎民军。
灰烬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到这条道路所谓的“长远考量”,他只看到黎民党正在被这些虚伪的“仁慈”与“理想”拖垮——于是他叛变了,哪怕直到被逐影者秘密抓捕回来,也没有和格雷文多说任何一句话。
听闻幽灵下达秘密处决灰烬的命令时,格雷文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此时对方正在低头看地图,铺满整个长桌的军事地图上密密麻麻标识着无数条路线和标记,代表着下一阶段的血腥绞杀。
门被撞开的巨响都没能让他抬起头来。
格雷文·沃里夫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黑发青年,明明是他自己闯进来的,此时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自从北境回来后,对方看起来简直更瘦削了,苍白的脸上的疲态简直无法遮掩,让格雷文的胸口早于理智泛起一阵阵酸楚。
“你来了。”幽灵抬头瞥了他一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像是一轮漠然的月亮,只是淡淡地说:“我允许你去见他,和他告别——你还有两个小时。”
“……为什么。”格雷文双眼发红地盯着眼前的黑发青年,只是无助地轻声重复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为什么要处死灰烬?
为什么灰烬要叛变?
……为什么事态会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理念不和。”幽灵平静地回答道:“……很抱歉,我已经无法说服他。”
……不要道歉,格雷文异常痛苦地想,为什么要道歉?难道他认为自己会软弱地将这一切都归罪于他吗?
但是那双烟灰色的眼睛依旧在安静地注视着他,简直令人不敢直视。
“既然我们希望建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新世界,那便势必要牺牲一些东西,不能重蹈覆辙旧世界的道路,不能采用那些看似十分诱人的捷径,哪怕这在短期之内是对自身利益有损的——否则我们也只是在重新创建一个崭新的暴政帝国。”
“我们接纳能力范围内的难民,不是因为愚蠢的善心,而是因为难民同为需要被我们解放的目标,亦是未来建设的基础。”
“善待俘虏,释放底层士兵,不是因为沽名钓誉,而是他们会是我们天然的口舌,告诉所有非自愿拿起武器的人还有另一条道路可以走,从而自内部瓦解帝国军队,长远来看,这是远远利大于弊的。”
“低价出售深绿药剂,那是为了攻击传统药剂市场,打破旧势力对于医疗资源的垄断,从而占领属于我们自己的势力范围,薄利多销才是目前的最佳选择。”
“灰烬他……不相信。”格雷文声音沙哑,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老朋友辩解,还是在安慰自己:“但是他没有……向敌人叛变,他只是出走,他……”
“他可以不信。”幽灵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本可以采取更加理性的手段,争吵,拍桌子骂人,或者干脆冲过来,和我打上一架。”
“但是他选择了战时叛逃,分裂组织。”这一瞬间,眼前文文弱弱的黑发青年显得异常冷酷:“内部矛盾永远存在,如果今天黎民党因为情有可原放过了他,明天黎民党内部就会有更多人效仿——格雷文,这是底线问题,黎民党不会容忍叛徒。”
格雷文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一句话,他只是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
“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很多人还并不知道灰烬干了些什么。”幽灵平静地低下头来:“去看看他吧,格雷文。”
“……考虑到他尚未造成严重损失,以及曾作出的巨大贡献,我们会对外宣布,灰烬是在敌人手中壮烈牺牲的。”
第397章 不悔
当格雷文推开监牢的铁门时,一股混杂着铁腥味的寒意扑面而来。恍惚间他竟想起了曾在血色市场当奴隶的日子,铁笼,饥饿,寒冷,动辄的鞭笞与辱骂,连牲畜都比不上……而现在,他的老朋友外表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受伤,也没有遭受虐待,脚下还有面包和一碗水,他的心却像是已经死了。
——他将自己永远地困在血色集市那个散发着污秽、绝望与血腥味的“牲口栏”里。
灰烬正背对着他,坐在简陋的床铺上,低着头一动不动。格雷文恍然发现,不知何时,这个沉默寡言、颇有几分嫉世愤俗的中年男人头发居然已经白了一半,而此时的他本该远远未到衰老的年龄。
“……你来干什么。”
灰烬慢慢转过头来,注视着眼前的格雷文。比起初见时,那个被红蛇背叛并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年轻人,那个满腔隐忍的愤怒与悲伤却不知该往何处倾泻、茫然不知所措的奴隶,此时的格雷文已经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大人物”——稳重,肃穆,眉宇间是久经沙场带来的、令人安心的沉稳威严与压迫感。
恍惚间,他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欣慰。
“……幽灵先生说,会对外宣布你是在敌人手中壮烈牺牲的。”
格雷文关上了门,听见自己的声音分外沙哑。灰烬闻言,不由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僵硬的冷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仁慈。”他摇了摇头,带着无尽的疲惫与讥诮:“他总是这样,在不必要的地方仁慈,却又在某些时刻异常冷酷——谁也无法改变他。”
格雷文抿住嘴唇,强行压抑住和人争论的冲动——他们曾经都是那个人忠实的践行者,却不知何时分道扬镳到了如此地步。
“幽灵先生说是因为理念不和。”灰烬明显不想继续谈这个问题,格雷文还是坚持道:“但我想听你亲口解释——还记得在血色集市里时吗?我们曾经在铁笼子里一起畅想着自由后的未来,你说你希望大家一起逃出去,然后一起买下一片彻底属于自己的农场,养兔子,养狗,养山羊,让所有人都不再挨饿……可是这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