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提及了过去,灰烬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一些,但还是面无表情道:“……没什么好说的了,格雷文,路不同。”
“我不明白。”格雷文步步紧逼,此时这个一向脾气温和的青年爆发出了惊人的执拗:“我们正在朝向梦想一步步前行,它马上就要实现了,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所有人吃饱,让所有人——”
“去他妈的所有人!”灰烬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他猛地站了起来,一直压抑的情绪仿佛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只要我们自己人吃饱穿暖,而不是将最后一块面包掰给上一秒还想杀死我们的敌人——我没有幽灵先生那么‘伟大’,去他妈的伟大!去他妈的所有人!”
“他挨过毒打吗?他知道饿得吐酸水还要咬牙做苦工是什么滋味吗?他没有经历过为了一块救全家人性命的面包眼睁睁地看着妻女被债主虐待取乐,他没有经历过最亲的兄弟因为一点小伤感染而死过——所以他不懂这些微不足道的食物和药品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懂复仇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灰烬的胸口剧烈喘息着:“将本该属于我们这些奴隶的东西分给敌人的士兵,剥夺我们报仇雪恨的权利,为了让敌人吃饱穿暖,让自己人冻死饿死——这不是仁慈,这是愚蠢!这就是背叛!而我不能背叛死去的人!他们都在看着我啊,全部都在看着我!”
格雷文张了张嘴,他想反驳,比如那些真正犯下罪无可恕的大罪的敌人是不会被宽恕的,比如优待底层俘虏、瓦解敌军士气是更加长远的打算……但是他知道幽灵先生大概早已说了无数遍,可是此时的灰烬压根听不进去。
他像是一个本来一无所有却徒然得到一大袋金币的乞丐,从此任何胆敢看那金币一眼的,都是潜在的敌人——也许所有人都可以怪罪他,但是任何人都没有立场斥责他的老朋友不该产生这样的想法。
“成为奴隶之前,我曾和许多人打过交道,不论是富豪还是穷鬼,不论是贵族还是贱民……”灰烬冷漠地盯着他:“我太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是个什么肮脏东西,也知道那些看似比我们这些奴隶稍微强些的愚蠢平民又是怎样想我们的——所有人都在互相欺压,所有人都在互相践踏着往上爬,不要妄想改变任何人,人本来便是世界上最为贪得无厌的的东西,这个吃人的世界,永远都不可能如幽灵那个天真的傻瓜所描绘的那般美好纯粹。”
格雷文默然了片刻,忽然开口道:“……你应该知道曾负责镇守北境的帝国第二军团。”
灰烬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们在北境损失惨重,”棕发青年慢慢地说:“一部分是费尔洛斯人干的,一部分被桑卓召唤的雪崩掩埋了——是幽灵先生救下了部分伤兵残兵,为他们提供了医药、食物和庇佑,然后放走了想走的俘虏。”
闻言灰烬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冷笑,但是还没等他开口,格雷文便继续说了下去:“由于人员不足,曾经的第二军团被重新编入其他帝国军队。但是就在昨天,燎原要塞附近,大概有三百多名帝国士兵忽然绑了最高指挥官向我军投诚,不费一兵一卒,整座要塞都被我军拿下——你猜这是为什么?”
“因为其中有十名被幽灵先生放走的第二军团俘虏。”格雷文一字一句地说:“他们不满长官不去和费尔洛斯人作战,却意图派遣兵力围剿黎民军——所以他们决定哗变。”
“……”
格雷文执着地盯着他:“如果这些人害怕被黎民军报复,决议和我们死战到底呢?如果战况再焦灼上几天呢?我们是不是要死更多自己人?”
灰烬慢慢闭了闭眼睛。
“……真好,”他疲惫地说,声音沙哑:“你们都是些……年轻的人,很年轻,心还没有死……还有未来,还有希望,还愿意选择勇敢,愿意去相信,去爱。”
而且还有一点值得庆幸,灰烬想,幽灵并不是那种喜欢迁怒感情用事的人,不至于因为他和格雷文私交甚笃就对后者产生偏见与猜忌……这种如同太阳普照大地一般的、毫无情感可言的残酷冰冷的明亮,简直令人又爱又恨。
“你走吧。”他缓缓坐了回去,背对着格雷文,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眼下的冰冷的砖石:“最后的时光我想独自一人待着。”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真名。”格雷文低声说。
“真名?”灰烬看起来愣了一下,他沉默了良久,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不想再做那个有名有姓的人,我没脸去做——我对不起知道我名字的所有人。”
他闭上眼睛,将所有情绪隔绝在外:“但是‘灰烬’就很好,烧尽过去,烧尽一切,烧尽自己,然后被风一吹就散……叛徒就该落的如此下场。”
格雷文悲伤地注视着这位曾经待他亦师亦友、亦兄亦父的老搭档、老战友的背影。良久,他有些僵硬地慢慢转身,准备离去,但就在他即将关上那道隔绝生死的牢门时,却又被人叫住了。
“格雷文,帮我给幽灵先生带个口信。”灰烬的声音从牢房中传来,带着些微的颤抖,以及斩钉截铁的意味:“就说我并不后悔,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但是我对不起他的信任,很抱歉让他失望了。”
格雷文顿了顿,低声答应了。铁门合拢的沉重声响在走廊深处回荡着,渐渐归于了沉寂。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是继续向走廊尽头的亮光走去,将那被暗淡阴影笼罩的牢房留在了身后。
有士兵自他身边跑过,格雷文愣了一下,随即发现有更多人步履匆匆地朝着他身后跑去。一种冰冷的、不详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转过身去,跟随着那些士兵冲向了关押着灰烬的牢房。
牢房门口已经聚集了几名惊慌的士兵,一股浓烈而新鲜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格雷文推开了挡在门口的士兵,直接冲了进去。
灰烬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坐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脑袋轻轻靠在墙上,仿佛只是睡着了。
但是格雷文的视线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地面尚在迅速扩大的暗红色血泊上。他扑过去,抓着肩膀将人转了过来,只见对方的脖颈上有一道极深极大的伤口,已经割断了气管和动脉,下手极为决绝,大量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胸口,染红了床单,染红了地上的砖石,这种出血量没有人活得下来。
灰烬的右手正无力地垂着,手中紧紧攥着什么东西——那是一片异常尖锐的陶瓷碎片,显然是借着关门的动静将水碗摔碎后特意挑选出来的。
但是那张脸上的神情十分平静,没有丝毫痛苦的神情,甚至称得上是放松与期待,好像正打算赴一场期待了许久的约定。
灰烬死了。
第398章 自卑
“……我知道了。”幽灵平静地说。
在格雷文眼中,眼前的黑发青年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情绪波动,他看起来像是一樽由玻璃和钢铁浇铸而成的神像,以至于显露出一种清澈、明亮、还带了些许朦胧刮痕的冷酷来。
他正低头看着一沓厚厚的战报,大概有三分钟,或者更久,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话。格雷文在恍惚中猜测,此时他该沉默地转身离开,就像一个合格的传话者,一个忠实的下属一般。
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些什么,或者只是软弱地希望从那个人身上得到些什么东西,安慰,指引,甚至是斥责亦或者讥讽……随便什么都好,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就像是朦胧黑夜中唯一亮起的晨星,哪怕只是一丝半缕的微弱光芒,都足以慰藉世间一切痛苦迷茫的魂灵。
更何况他不仅仅是晨星。
……可是不知是不是错觉,格雷文又觉得自己似乎正在窥见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孤独,在对方的影子里切切察察着不断噬咬,以至于此时此刻向眼前人索求任何东西,都是十足残忍不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