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这个人有时候有些过于天真。”说是这么说,但爱斯梅瑞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责备之意,反倒显露出真诚的赞许:“但是你适合在这样坚定无私、信念纯粹同时不乏雷霆手段的人手下做事,他就像一座能将身边所有杂质都淬炼干净的熔炉——而你也会因此有一番成就的,远比在王城和那些老杂种勾心斗角中浪费人生好得多。”
但是就在这无比慈悲宽容的肯定与劝慰下,伊亚洛斯却仿佛听见了自己的骨骼一寸寸断裂的声音。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那挺直了多年的脊梁,终于颤抖着弯折了下去。
长枪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连同他的膝盖一起。一切无法权衡也无法抉择的、撕心裂肺的痛苦,那些始终烧灼着他的灵魂的痛苦,化为冰冷而滚烫的液体,顺着他紧绷的脸颊熔出发亮蜿蜒的痕迹,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骑士长的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陛下,我……”
“下午好,诸位。”
一声大门被推开的清晰吱呀声。所有人下意识扭头看去,推开半掩宫门的教授愣了一瞬,环视了一圈议政厅内部情况后,犹豫了一下然后十分认真地问道:“需要我再给你们一些时间吗?”
“不必。”爱斯梅瑞率先回过神来,闻言竟是轻笑了一声。她注视着黑发青年平静地踏入鸢心宫的大殿,从容地仿佛在自家客厅里散步。
“幽、灵。”王后轻声说。
极为复杂的情绪自她眼中一闪而过,但最终她只是握紧剑柄,金色的眼瞳微微缩紧,就像一只觉察到领地被入侵的野兽。
但她的声音依旧平和,仿佛在和一位许久未见的老友谈天:“请你告诉我,阿娜勒妮死得凄惨吗?”
“挺惨的。”教授诚实地回答道:“被爱她爱到疯魔的信徒活生生吃掉了。”
爱斯梅瑞脸上顿时露出了畅快的笑意,她微笑着,看着眼前的黑发青年向她一步步走来,越过了跪在地上、看起来情绪已经彻底崩溃的伊亚洛斯,衣角拂过对方微微发抖的肩膀,却没有分给他半点眼神。
反倒是骑士长猛地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幽灵瘦削挺拔的背影。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吞了回去,唯有撑在地上的双手不断收紧,手背青筋暴起,青白的指节皮肤几欲撑裂。
“站起来,伊亚洛斯。”爱斯梅瑞脸上的笑容忽而一收,冷冷地说,既然幽灵什么都知道,她也不必惺惺作态演些什么昔日主仆决裂的把戏:“然后退下,这里没你的事。”
“你的银盔骑士不在这里。”教授淡淡地陈述道:“但是现在看起来不太像是打算束手就擒的模样。”
“而你看起来倒像是来寻死的模样。”爱斯梅瑞随意挽了个潇洒的剑花:“我可不记得你在剑术上有什么造诣——别摸了,你藏在衣兜里的手枪对我没用,我是一名主祷阶层的术士。”
教授顿了顿,默默将手抽了出来,那柄银亮的手枪温驯地依附于他的掌心。他盯着王后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才是那个‘神眷者’。”
卡西乌斯二世曾是全银鸢尾帝国唯一官方认证的神眷者——但是依据曾经和这位国王打交道的有限经验,以及阿祖卡的观测,对方压根就是一个十分平凡、而且身体被酒色掏空了大半的普通人,反倒是王后爱斯梅瑞并非常人。
坐在王座上的卡西乌斯二世本就脸色煞白,闻言身体更是一颤,颇为惊恐地往王座里缩。
“没错。”王后倒是十分坦然地承认了,她傲慢而不屑地冷嗤道:“我实在很难相信‘祈祷’有什么用,更别提随便信仰哪个像阿娜勒妮那样的狗屁神明——可别恶心我了。”
“‘神眷者’的名头是卡西乌斯二世登基后不久流传下来的。”教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对关系奇妙且复杂的夫妻:“起初我还以为只是新王为了坐稳王位故意造势……所以这是一场交易,还是一次威胁,亦或二者皆有?”
“……你真得很聪明。”爱斯梅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再次发出曾无数次感叹的感慨。
那时她刚和爱欲之神决裂不久,失去爱神神力的掩护,忙得晕头转向的新后阴差阳错着被国王和教廷的人撞见了无媒介施法。虽然当时勉强糊弄了过去,但也因此在国王面前彻底暴露了无信者的身份。
当时爱斯梅瑞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弑君灭口了,毕竟以当时的政治情形,但凡卡西乌斯二世将这件事捅出去,尚且根基不稳、而且大刀阔斧动了许多人的蛋糕的“婊子王后”,极有可能会被教廷拖上绞刑架。
其实直到今天爱斯梅瑞也想不明白,那时她的“丈夫”尚且处于恨她恨得就差将她大卸八块的阶段,既然抓住了如此要命的破绽,为什么没有趁机将她置于死地?换做是她,她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是卡西乌斯二世并没有这样做。
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将这件事揽到了自己头上。教廷暂时没有宣称国王是无信者的魄力和胆量,双方几经谈判和扯皮,最后只得捏着鼻子宣称银鸢尾帝国的国王是光明与荣耀之神的“神眷者”了事,还不得不为人在公众面前遮掩一二。
……不过也许这就是未来她曾数次容忍对方犯蠢的原因之一。
“不过都是些无趣的陈年旧事罢了。”最后王后只是淡淡地总结道。
“好了,废话无需再讲。”她有些不耐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我还没死呢,可不要露出这幅气定神闲、好像大局已定的模样——现在究竟由谁来挑战我?总不该是你,诺瓦?”
爱斯梅瑞打量了一下黑发青年那瘦削的身板,忽而戏谑地扯了扯嘴角,浑身的杀意却是止不住地暴涨:“恕我直言,你在我的剑下撑不过一回合,我会轻而易举地割下你那颗漂亮的脑袋。”
大厅里的温度顿时骤降。
一只手出现在了教授背后,以一种庇佑的姿态扶住了他的肩膀。爱斯梅瑞不由轻轻嘶了一声,虽说她在最终结局到来之前,确实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但由一位神明来担当她的审判者,这未免有些太过……刺激了。
神明的金发在黄昏中几欲燃烧起来,那双蓝眼睛真切倒映着她因兴奋而微微扭曲的脸庞。
抗争与变革之神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女人,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那么,你所共鸣的理念是什么?”
“权力。”爱斯梅瑞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她渴望权力,自始至终,别无他物。无论是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塑造他人命运的权力,还是左右这个国家命运、乃至令神明俯首的权力——哪怕权柄崩塌之时,她依然要用那双贪婪的鎏金兽瞳见证一切毁灭与重塑的价码。
这本该是属于她的道路,她的终局,她这一生所苦苦追寻着的、唯一的解答。
第429章 身死
“来吧,代表着抗争与变革的神明。”爱斯梅瑞轻声说。她向前踏出一步,盔甲互相磨擦,发出铿锵有力的金属鸣响。
爱斯梅瑞提起了剑,锋锐的剑尖对准了神明的胸膛——她的手很稳,没有因紧张或恐惧而发抖,看起来竟然十分从容坦然,甚至带了点对一位神明出手的兴奋。
卡西乌斯二世捂住了脸,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啜泣声,仿佛不敢再看。
来自议政厅之外的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叛军好像已经突破了鸢心宫的城墙,正朝着宫墙之内涌来。
爱斯梅瑞也动了。以她为圆心的大理石地砖顿时下陷、爆裂,呈现出如同蛛网般的狰狞裂痕。可是碎石与尘埃并未四溅纷飞,而是以一种违反常理的方式悬浮在半空,环绕着她,仿佛拱卫女王的忠诚卫队。
不可抬头。
一旁的伊亚洛斯脸色变得越发苍白,没有神力保护,他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就连颈骨都发出难以承受的嘎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