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紧密包裹的教授同样感到自己身上忽然一沉,周围的家具伴随着不详的嘎吱声沉沉下陷,桌腿直接深深扎进了地砖里——在爱斯梅瑞所存在的领域,赫然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重力。
爱斯梅瑞的身影骤然模糊,自原地消失不见。明明穿戴着看起来沉重笨拙的盔甲,她却迅疾轻巧得仿佛一只摆脱重力的箭,唯有剑尖闪烁着最后一点寒芒。
教授极感兴趣地睁大眼睛,这是他第一次瞧见如此奇异的法术。单从个人实力角度来说,爱斯梅瑞本该是一位极为棘手的对手,假如她所面对的不是一位神明的话。
阿祖卡没有使用法术,他只是握住了凭空出现在手中的剑。
无信者的修行远比常人艰难得多,在法术尚且不算娴熟的时期,他只能依靠体术来保护自己。起初陪他练手的是奥雷,那家伙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打到后来,俩人对于双方的招数简直闭着眼睛都能猜透。玛希琳同样是个不错的对手,最擅长出其不意一拳砸断他的肋骨,不过等他的法术水平提升之后,对方便很难再次摸到他的衣角。
再后来进入战场,他便主要以杀伤范围更广的法术为主,更别提成神之后,要不是时间不合适,要不是对手不合适——说实在的,阿祖卡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酣畅淋漓地和人仅凭最基础的体术打一场了。
看不清。教授盯着两道残影十分努力地看了一会儿,终于默默摘下眼镜擦了擦,决定不再去挑战自己的动态视力极限。
……他确实有些没想到,爱斯梅瑞居然在剑术方面有如此惊人的造诣——能和救世主打得有来有回,哪怕对方没有出全力,但实力绝对已经称得上惊人。这绝非宫廷贵族们喜欢的华丽花架子,也不同于军队里大开大合的粗狂搏杀技,更像是一只在生死间硬生生厮杀出来的野兽。
回顾对方的过往,在没有经历太多系统教学的前提里,甚至在年龄增长、身体素质下降的情况下,依旧能够达成如此水平,对方绝对称得上一句天姿卓绝。
……可惜。
“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从爱斯梅瑞的喉咙间溢出,她瞥了眼自己被剑锋斩断大半的左侧肩甲,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染红了银亮的甲胄。
她干脆用右手扯掉了碍事的肩甲,随手丢在地上。汗水和血水浸湿了女人的头发,紧紧贴在苍白的脸上。在此期间神明没有动手,只是站在原地等她平复呼吸。
“……真是老了,”爱斯梅瑞用剑支撑住体重,喘息着挑起眉来笑道,半是抱怨,半是不甘:“如果是年轻时的我,刚才你的左肩也该挂彩了。”
“我不否认。”阿祖卡瞥了眼自己被斩断的几缕发丝,平静地举起了剑:“再来吗?”
神明的眼神很认真。没有仇视,没有愤怒,更没有怜悯——回答他的是毫不迟疑的一剑。
大厅里的所有未被固定的物品都开始剧烈摇晃,仿佛整座鸢心宫都在宫殿主人燃烧生命造就的最后一击下呻吟着震颤起来……但又很快归于沉寂。
嘀嗒。
血顺着腹甲的裂缝慢慢淌了出来,那柄黑色的长剑终于支撑不住了,伴随着清晰的碎裂声,一寸一寸地断裂,掉落在地,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失去支撑物,爱斯梅瑞踉跄了几步,终于站立不稳着重重单膝跪在了地上。她捂紧了自己的不断渗血的腹部,先是轻且压抑地咳嗽了几声,但是很快就开始呕吐起来,鲜血混杂着内脏碎片顺着她的喉咙喷涌而出。
“……梅瑞……梅瑞!”
卡西乌斯二世连滚带爬着从王座上摔了下来。这时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对于叛军头目的偌大恐惧,哆哆嗦嗦地扑到了妻子身边,将人抱在怀里,用手徒劳地去捂她腹部不断往外涌血的巨大伤口。
伊亚洛斯僵硬地站在一侧,死死盯着地面上逐渐蔓延开来的血泊,浑身都在发抖,喉咙里控制不住似的,发出了压抑而微弱的咯咯声。
脚步声响起,卡西乌斯二世惊慌而茫然地抬头,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地望着靠近他们的黑发青年。
滚开!他想冲人怒声嘶吼,但实际上他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双烟灰色的眼珠,嘴唇蠕动了几下。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诺瓦默默在人身边蹲了下来,静静地注视着爱斯梅瑞渐渐失去血色的脸庞。
对方勉强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是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笑声,奈何被血堵住了,更像是一种古怪的呻吟。
我在历史的另一边等着你,她张了张嘴,无声地回答道,千万别死得太早了。
然而就在教授尚在仔细判断唇语时,那双原本已经渐渐变得浑浊空茫的金瞳忽而爆裂出极为明亮凛冽的火光。
“——小、咳咳、小……心……!”
宛若回光返照似的,她无力垂在身侧的右手摸索了一下,拾起一枚散落在地的断剑碎片,用尽全力朝向黑发青年丢了过去——
诺瓦只感到眼前一花,等他再次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被人拽离了原地。某种冰冷而纯粹的刺目光芒笼罩了怀抱着妻子的卡西乌斯二世,随即教授眼前忽然陷入了黑暗,身后的阿祖卡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泽菲尔。”
他听到救世主漠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新神,异世之人。”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的声音在议政厅内隆隆作响——教授什么也看不见,光系术士就是这样讨厌,直视都恐怕有灼伤眼睛的风险。但是他能听见,仔细听来,光明神的声音似乎有些……气急败坏?
阿祖卡神情冰冷地注视着眼前低垂着脑袋的“卡西乌斯二世”,对方随手将已经气息全无的爱斯梅瑞从怀里推开,任由那具尸体滚落在地,然后缓缓站了起来。
在一个普通人身上烙下神印,强行神降,卡西乌斯二世活不了多久了,而这也最大限度地限制了泽菲尔的力量。
但是他依旧神降了,显然是深渊出了什么问题。
议政厅之外传来了黎民军越来越清晰的呼喊声,他们正在迅速清理残余的抵抗,朝着帝国这最后的权力核心逼近。兴奋,愤怒,对于未知结局的迫切,化为一股嘈杂的声浪,激烈拍打着议政厅的大门。
然而,就在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几乎就要触及那华丽的门扉时——
伴随着一声嗡鸣,跑得最快的士兵猝不及防撞了上去,却被一种柔和且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开。只见一层奇妙的透明屏障骤然升起,将他们隔绝在外。
“怎么回事?门打不开了!”
“肯定是王室设下的法阵!快来几个术士,别让国王和王后跑了!”
厅内,阻拦黎民军闯入神明的领域后,阿祖卡收回了视线。
“新神,你在乎那群人类的安危?”泽菲尔缓缓地开口道。那张属于卡西乌斯二世的、懦弱仓皇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严来。
“我曾经也很在乎。”他居然生出了些许战前谈天的心思:“我是他们至高无上的君主,最伟大夺目的日冕。我小心庇佑他们脆弱的躯体与灵魂,带领他们取得一个又一个令诸神都为之称颂的胜利与荣耀。”
“可是我换来了些什么呢?”泽菲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夹杂着深重怒火与讥讽的冷笑:“背叛。”
教授十分怀疑光明神试过在帕瓦顿·米勒身上神降,结果由于幽灵和教皇的“交易”失败了——说起来也挺惨的,这家伙选定的神降载体有一个算一个,几乎全部倒戈到了他们这边。
“记住我的忠告,年轻的新神。”光明与荣耀之神阴郁地说:“人类并不可靠,不管是你怀里那个,还是外面那群——”
“恕我直言。”还没等阿祖卡说话,眼前一片漆黑的教授冷冷地打断了他:“那些愿意信奉你的信徒中的大多数,本就是冲着获得‘荣耀’而来,他们从比较中获得快乐,毕生梦想就是爬到其他人头上,这里的‘其他人’自然也包括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