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行周向后退了一步,仍然不向旁边痛苦挣扎着的萧秣投去一丝目光,规矩道:“钰王殿下心智未开,稚子心性不足为扰。臣和四方楼皆与陛下和大启早已是同一条性命,臣事大启,便是事自己,必当用心竭力。”
萧秣听见这话更是纳罕。他知道四方楼和萧垣是合作的关系,但是上升到“同一条性命”这种程度却是他意料之外的。所以温行周虽然帮他保命,却还要对并非明君的萧垣言听计从?
这温家的四方楼到底有什么把柄捏在萧垣手中?竟是要与他同生共死?
那一端萧垣得了温行周这句话,面上才露出些笑意,挥手叫两个太监将萧秣松开,“有国师这句话,朕今夜也能睡个好觉了。只是皇后痛失一双儿女,朕也心痛得很……”
温行周垂眸:“陛下与皇后娘娘还年轻,子嗣还会有的。”
萧垣轻轻叹了口气,“罢了,国师先去吧。”
温行周便拉着萧秣,齐齐退出了御书房。
终于回到观星阁的朱雀殿中,屏退了宫人,萧秣也不再与他绕弯子,直言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昨天为什么伤的这么重?”
温行周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轻笑道,“我以为殿下会问我怎么知道鱼目香的事。”
“我又不是聋子,你和萧垣的对话我都听见了,那应当是你们四方楼的秘术。”
温行周颔首,“殿下聪慧。”
“四方楼,观四方,古、今、生、死为四方。”
明纯皇后难产,皇后生,胎儿死,自然是生死之事。
温行周能够通过他们追溯到萧秣在香料上一事做过手脚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那你为什么会伤得那么重?又是谁想让明纯皇后死?为什么要她死?为什么明纯皇后自己也想死?”萧秣连珠炮似的问了这几个问题,紧盯着温行周要个答案。
“后几个问题,我不知道。这些都是我‘看’出来的,看不到前因后果,我也无从得知。”温行周摇摇头,继续道,“至于第一个问题……殿下不必忧心,那只是一点使用秘术的反噬,血吐干净便无事了。”
“倒是殿下,经此一事该乖一些,”温行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毕竟宫中处处都是眼睛。”
第66章
乖,是不可能纯乖的。
反正等萧垣真正身死的那一日,也不会再有人需要温行周去用秘术窥见究竟是谁加速了萧垣的死亡。
不过温行周也只是嘴上警告他这一句,现在的温行周根本无心管他究竟乖不乖——连月暴雨,沅水决堤,下游平原无一幸免,灾民流离失所。但萧垣此刻还沉浸于失子的烦躁中,无心过问政事,将灾情全权交由左相李康安处理。这李康安年纪已大,从先帝在时便是大启的丞相,李党浩浩荡荡几代人,水患一事每个人都要从中捞一笔才好。
上一世温行周也为此事烦忧过。
但又不能做什么。
大启需要做事的官员,但没有好处,谁愿意做事?何况现如今皇帝不理朝政,即便事做得好了也不会被看到,不如趁着还有机会多攒些油水。
沅水流经大半个大启,总不能每一处受灾之地都由他温行周亲自去赈济。
这事温行周解决不了,萧秣解决不了,重来一世的萧秣仍然解决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播下去,三成变成掺了石粒儿的粥进了灾民的肚子,七成进了李党的口袋。
但灾后的瘟疫,萧秣倒是对上一世最后改进出来的药方还有些印象。
萧秣让温行周去找太医署的一名叫霍鸣的小大夫,让他将前朝已有的医方都拿去研究,改良出一副针对此次瘟疫出现的新状况的新方。
温行周狐疑地看着他,“这霍鸣是什么来路?我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殿下如何认识他?”
“我在重华宫中时有伤病,无人替我请医生,只有白芝愿意用闲暇时间去太医院求些碎药沫回来,有一次认识了霍鸣,霍鸣就答应同她一起来重华宫给我看看。”萧秣说得这话并不假,所以上一世久居深宫的他被人恶意传染上这场瘟疫之后,就成了霍鸣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实验品,好在实验成功了。“霍鸣医术高明,就是太年轻了,说话又刻薄,一直被其他太医们打压,国师大人不认识也正常。”
温行周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问:“即便如此,殿下就确定他能研制出对这次瘟疫症状的新方?”
“不确定。”萧秣并不把话说满,“只是霍鸣痴迷于医术,没有其他的心眼,比起那些老头,我更信任他。”
小小年纪,说起比他还大上十来岁的霍鸣竟老气横秋,温行周不自觉笑了笑,“好,既然殿下信他,那我信殿下。”
布置完这事,萧秣也算放松些心情,等待这一世自己再染一趟瘟疫。
毕竟皇帝每每看到萧秣这个人始终觉得如鲠在喉,疫情期间不去叫人想法解决倒想借机用此事了结掉自己,也是他独有的一份心计。温行周现在常常不在观星阁,阁中人心散漫,若是这样还不能被染上瘟疫,萧垣又该怀疑他到底有没有恢复心智了。
萧秣等了几日,待中京终于出现疫情,而霍鸣的新方还差些火候时,他等来了同一份的痛苦。
海安不知道他已对此事有数,在被禁卫军封锁的朱雀殿外仍有隐隐的哭声传进来。
上一世萧秣烧得糊里糊涂,偶有清醒时满脑子都是自己大仇未报竟要这么死去的痛苦,竟不记得有没有人替自己哭过。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这场瘟疫仍是一场痛苦的折磨。
他总是在昏睡过去的灼热里梦见上一世,有时是昭皇贵妃抱着他往观星阁跑的路上汗水滴在脸上,有时是冰天雪地里臭烘烘的猪圈和牛棚给他带来微薄的一丝温暖,有时又是四方楼的山头上火光冲天,烧得他面上火热,眼睛也脱了水,要被一同点燃。
这把火烧得太猛太大,烧得梦中前尘往事都碎成黑烟围绕着他时,忽然,他醒了。
海安坐在他的床边,霍鸣也在……有宫人急急忙忙冲出去,过了一会,温行周也来了,见他神色清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如果说看见海安和霍鸣的装扮时他还犹有猜疑,看到温行周时他几乎已经在惊愕中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陛下染上瘟疫,不幸驾崩了。”温行周望着他点了点头,“先帝没有留下子嗣,由您继位。”
饶是萧秣已有猜测,他仍然被这个消息砸得沉默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的确想让萧垣早些去死,甚至亲手做了一些推动他加快死亡速度的事,但是……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死在这场瘟疫中,萧秣还是忍不住问道:“萧垣为什么会染上瘟疫?”
“先是明纯皇后不知怎么染上了瘟疫,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去皇帝那里和他同住了一晚。”温行周顿了顿,“她和皇帝是同一天离世的,已经一同埋葬了。”
竟然是明纯皇后。
萧秣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想救的人最终没能救下,反倒阴差阳错替他杀了他想杀的人。
但明纯为什么要害萧垣?
萧秣看向温行周,他却摇摇头,“此中秘辛我也不知。”
萧秣于是又想起温行周那可以观古今生死的秘术,他现在果真成了皇帝,或许可以使唤动温行周使用这个秘术,但他又一想起那个夜晚温行周瘫在榻上奄奄一息七窍流血的模样,便不再说话了。
“还有一件事,”海安与霍鸣都知道萧秣的情况,温行周便也不避讳地直接问,“李相他们还不知道您已经恢复神智,是否要公开这个消息?”
萧秣接过海安递过来的药一口喝尽,才定了定神,开口问道:“他们是不是打算让你摄政?”
温行周点头。
“那就劳烦老师摄政了。”萧秣疲惫地向后闭了闭眼,状似脱口而出,“除了老师,我可没有信任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