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绷直的干裂泛白嘴唇弧度缓缓放松了,他道:“瞧你吓的,我不过一时气话罢了,哪会真的杀了子钰?”
淑妃露出一个笑容,敛去将要落下来的眼泪。
皇帝道:“起身吧。”示意她坐于床边扶椅。
两人挨得很近,聊了一会家常之事,皇帝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是不能清修了,可登仙楼该如何修建起来呢?”
淑妃观察皇帝神情,见其没有焦急之色,便明了黄大监不曾欺骗自己。
皇帝经此一遭,确实没了修建登仙楼的心思,但他需要一个台阶下,即合适的理由,表明不再修建登仙楼,以免失了颜面。
这正是她和太子想要得到的结果。
淑妃装作不知皇帝心中所想,沉思片刻,低声说道:“淑妃道:“陛下,其实这些日子,我一直想,当初与您说要修建登仙楼才能接您前往天上的仙子……当真就是仙子?”
皇帝闻言,拉下了脸,冷冷说道:“你是在质疑朕不受上天庇护?”
淑妃从扶椅上头一下子滑了下去,她再度跪在地上,道:
“陛下,圣梦通玄,引九天之瑞,此乃上天降谕于吾皇的铁证,臣妾岂敢有丝毫疑念。陛下得此异梦,正显天命所钟,祥瑞之兆。妾心中时时感佩,深觉陛下洪福齐天!”
“只是妾侍奉陛下日久,心中唯恐这梦中之言,别有深意,或是上界仙家对陛下的一片慈心爱重,化作考验也未可知啊。”
话至此处,越发诚恳。
“臣妾愚笨,斗胆妄自揣测仙家圣意:天心示警,或许并非真要大兴土木,耗费民力国帑去造一座登仙之楼。
“那梦中的‘仙子’,是那般缥缈高洁,岂能拘于凡尘木石?她所言‘修建登仙楼才能接引’,莫非是隐喻陛下需在德行修为、文治武功上再攀高峰,如建楼般日日夯实圣基?
“或是仙子慈悲,深知陛下所求重在康健,故于梦中点化,提醒陛下珍摄圣躬,莫为虚影执念伤损根本?”
皇帝听着淑妃的话,由阴转晴,频频点头。
淑妃道:“陛下圣明烛照,万望洞察妾这片赤诚之心,全是为了陛下龙体安康与万世基业!”
皇帝怎么看淑妃怎么顺眼,到底是书香门第之女最令他心喜,他命人扶起淑妃,和颜悦色,道:
“你对我这片赤诚之心,我早就感知到了,否则我也不会问你登仙楼修建之事。
“你对于梦境仙子的分析,与我这些日子所想,几乎一致。
“这梦境仙子所言的登仙楼确非凡尘土木,而在德行修为、文治武功。”
皇帝思量几息:“只我…… 如今这身子骨,实不似当年。许多事,心虽念之,力却难及。太子……”
“太子呢?”皇帝问黄大监。
守在门口的黄大监迈着小步,走了过来,俯下身子,压低声音,道:“万岁爷,殿下还在外面跪着。”
皇帝斜斜看向窗外,道:“我忘了,你也忘了?外面一片雨水,子钰跪这么久,恐怕衣服都湿透了,你还不快带子钰换身衣服,将功抵过?我这边不着急见他。”
黄大监连连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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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陛下许您起来了。”
黄大监三步做两步,来到院中,弯身去扶朝恹。
皇帝面前,他对太子是一个做派,到了太子面前,对于太子,又是另外一个做派,无非亲近疏远的区别,为的是什么,在场之人,心知肚明,但无人揭穿。
成年人的世界,有些东西不揭穿比揭穿更有利于自己。
朝恹顺势站起来了。
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衣服下摆,往下流淌,砸出数朵水花。
黄大监道:“殿下,您有个好娘亲……”他将皇帝的转变以及淑妃所说之话,简略告知朝恹,又“不经意”提起自己提点过淑妃的事。
两人说着,来到更衣间。
朝恹换了一身衣服,感谢黄大监,道:“这份情谊,我和阿娘记下了。”
黄大监笑着道:“陛下正等着您去呢。”
不再多言,朝恹随着黄大监去到皇帝面前。淑妃见朝恹来了,识趣同其他人退下。
皇帝半倚床头,目光如深潭般投向床前的太子,片刻沉默后,开口的声音带着一丝病中特有的沙哑与不易察觉的锐利:
“子钰。”
“儿子在。”朝恹垂首,姿态恭谨。
皇帝缓缓道:“黄德同你说了吧?登仙楼并不需要木石堆砌。”
“是。”朝恹回道。
皇帝道:“如今,我身体抱恙,精力不济,这‘夯土筑基’之业,终需有人代我躬亲力行。故,令你领几桩‘夯土筑基’实务,不过——”
皇帝声音陡然转沉,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身为储君,性直鲁莽,此番清修献策,虽有孝心,却失于思虑,累得朕躬违和难安!此乃大过!当诫!”
朝恹跪下认错,又说日后定不再犯。
皇帝道:“你给我办一件事,此事虽小,却关乎宫禁体统。你办好了,朕才能够放心交代你做实务。”
太子身影笔直,垂落的眼睫在鼻侧投下两弯沉静的弧影,如墨点入寒潭,不起波澜,道:“请父皇示下。”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
“近日清修,我闻宫外出现了你太奶奶慈寿宫里的旧物,着人探查,确实不假。
“我不欲声张,免得六宫不宁,前朝震动。着你悄然暗访此事,东西由黄德收着了,你去找他拿。所查所得,不必成文呈递,密告黄德,他会即刻告知我。”
这一段话说得极慢。
皇帝说罢,闭上了眼,仿佛极为疲惫:“退下吧。”
“儿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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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恹退下后,去见了淑妃,两人简单交谈几句,便分开了。分开之前,淑妃拉住了朝恹,嘴唇微动,用气音说道:
“太后慈寿宫里的旧物是太后旧仆李常喜,现在百珍库故器小库做事。太后关你禁闭时,正是他给你送的饭,你应当记得。依我来看,旧物很有可能是他偷盗贩卖到宫外的,陛下此次,是为试探你是否绝对向着他。
“李常喜这事,你看着办吧,不能顾及年少情谊,放对方生路,也不能当机立断处理了对方。前者易叫陛下认为你并没有向着他,后者陛下会觉心寒,怀疑你也会这样对他。”
朝恹眼珠微动,轻轻应是。
淑妃犹豫再三,道:“你如果觉得难受,回到东宫,便让阿筠陪你出去散散心。好了再来处理这事。”
朝恹笑道:“好,我知道了。阿娘,我们走到这一步前,便做好了牺牲一些东西的准备,不是吗?”
“去吧。”淑妃道。
朝恹离开慈宁寺,脸上的笑容彻底淡了下去,他坐在马车里面,脸上神情很淡,矮几上头的灯盏明亮,他的身形拉成巨大如野兽般的影子,覆压半壁马车空间。
木质凉香交织,沉闷得令人窒息。
他撩开车帘,询问一侧的贴身侍卫,道:“他回来了吗?”
贴身侍卫还未回答,他又靠了回去。
人不会回来这样早的,今早燕召发来消息,说是要前往第二个地方。
高烧这个借口可以使得对方在外弄完一半零件再行回来。算算时间,得四日后回来了。
至于其他零件,当时商量的是,后面再找个可以大几天,甚至十来天不露面的借口,离开东宫,接着做事。
朝恹不太明白自己为何问出那话,他是知道答案的。或许是因为今天天气转好,他格外想念对方吧。
老实点说,他想要亲对方,抱对方,抚摸对方的皮肤……真是要人命的事情。
……
“如何?”
当天半夜,燕召收到了东宫那头的消息。
顾筠等人早已抵达第二个作坊,几个时辰的正事做罢,正在休息。燕召是到作坊外头收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