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他的原因,而是对方的原因,对方是这群工匠里头最不信服他的人,此时这个零件的整个制作流程,对方都在各种质疑,他从耐着性子解释到不耐烦,用了三天。
他的脾气,他自认为也不是特别好。
此刻,听得对方的跳脚,顾筠竟有几分出气,欣赏了一下对方火冒三丈的姿态,他这才不急不慌解释戏弄。
“我都没有说什么,你们怎么就定下失败结果了?”顾筠笑着问道,明亮干净眼眸与那张蜡黄的脸形成强烈对比。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一点,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顾筠这句话上。
李澜问道:“所以结果是好的?”
燕召摩挲着下巴,道:“果然不出我的意料。”
一片欢呼声之下,唯有王工匠表情更加难看,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
“你这人真不够靠谱!早说答案不就好了,非要憋着坏。其他人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别以为零件做完了,那个东西就做得出来。做不出来,咱们白跑这些日子不说,郎君可是一笔大损失。”
四下一静。
这等扫兴的话,在这时说出,惹得大家心中都不痛快。
偏偏王工匠察觉不到,他盯着顾筠,继续说道:“到那个时候,我看你怎么向郎君交代。”
顾筠笑了。
李澜正要开口说话,燕召拦住了他,眯起眼睛,看着顾筠。
这人聪明得有些过分了。
顾筠看燕召一眼,他确实不想其他人插手他和王工匠,恩怨这种东西本就不是理智产物,其他人倘若插手,很容易遭到牵连。
作为一个有担当的人,他并不想看到这个结果。
找个好的,对手下作品要求苛刻的工匠并不容易,考虑到之后还要对方做事,所以最好把他们之间的恩怨解决了。他们之间的恩怨已经累积到了,即便证明他有能力,也不能化解的地步。
所以必须另出他法。
“王匠师,你如果不能客观看待一个人,那么这个时候,最好保持沉默。”顾筠笑着对王工匠说道,他的语气不紧不慢,甚至有些从容不迫,“你知道吗?在此之前,有人对我说过,你这个人……”刻意一顿,“我不相信,然而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王工匠整个人都要炸了,磨着牙齿,道:“我这个人怎么样?很糟?为人还是手艺?谁说的?”
顾筠耸了耸肩,对其他人道:“收拾东西,回去了。”说罢,转身就走,自己也去收拾东西了。
“你跟我打什么哑迷!”王工匠见状,一把拉住了顾筠手臂。
顾筠垂下眼帘,淡淡地看着他拉住自己的手。
这是一双人民的手,粗糙,干裂,宽厚。
王工匠与他僵持片刻,终于受不了这种上位者轻飘飘可以决定他人生死的目光,松开了手,甚至往后退了几步。
学着朝恹发怒,果然有用。
顾筠轻轻挑了一下眉头,弹了弹衣袖上对方留下的温度,道:“王匠师,你也快去收拾东西吧,别叫大家等你一个人。”
王工匠闷闷哼了一声,这就走了。一副不想再见到他的模样,但是可惜了,接下来,他们还要同行,相处很久很久。
一路灰尘仆仆,回到了京郊作坊。
顾筠下了马车,走入作坊,前去检查存放在作坊壹号库房的火药是否完好。
火药早在制造突火枪零件之前,就在作坊里头提纯出来,置入防潮之物,封存进了库房。距离制作出来差不多一个月,这期间京郊下了好几场雨,大小中雨都有。顾筠有些担心火药受潮了。
从头至尾检查一遍,顾筠放心了,完好的。
他不打算今天就回东宫,看了看天时,正是紫气东升的早晨,再看看自己和其他人的状态,都是良好。顾筠一锤定音,今天就把组装和测试做了。
王工匠闻言,扯着嘴角,虚假地笑。
其他工匠都看出他和顾筠的不对付,但一个是认识许久的熟人,一个是不知来头的存在,大家不知为谁说话,要说调解,又没有那么大的能力,于是全部装聋作哑。
顾筠看破不说破,他将燕召和他带来的人来到制作台前,手把手教他们组装。
这并不困难,比起铸造零件要简单许多,更况且为了方便他使唤的顺手,燕召和他带来的人都学了如何浇筑铁器。
大宣第一把突火器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诞生了。
燕召拿起了它。
此物呈长柄酒瓶状,比他想象中的要长,枪身前瘦后丰,以锻铁铸造,通体泛着金属冰凉的光泽。枪身尾部膨大部分为火药室。直榉木枪托,前嵌枪管,三道铁箍,紧紧束住木铁接口。火药室尾部带着铜质旋盖,枪管前端 ,缠着浸油麻绳。
燕召将它抵在肩部,枪托底部做了内收曲钩,故而能够很好地防滑,使用起来方便。
整体构造堪称鬼斧神工,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一些重。
不过这是对于他一个普通男人而言,如果使用者是个接受了高强度训练的士兵或者习武之人,那么这点重量应该不算什么。
燕召拿在手上,反复观摩。
李澜是个不爱多言的人,在心里数了一会数,自觉该自己观摩了,便朝燕召伸出了手。
燕召瞥了他一眼。
李澜皱起眉头,道:“你是想和我打一架?”
燕召眼睛成了一条缝,他将枪口瞄准了李澜。
李澜想起了这枪的威力,殿下同他说过,他的眉心狠狠一跳,下意识就往一旁撤去,同时伸手去擒对方。
燕召忙道:“开个玩笑而已!”
李澜收手,朝他摊开了手。燕召啧了声,将突火枪交给对方。李澜拿到手里,便觉手感甚好,掂了掂,不错,轻巧。他爱不释手地把弄,一侧早已等不及的工匠和学徒,围了过来,纷纷说着让他们也上手看看。
李澜比之燕召,有个说来好又不好的点——他脸皮薄。
此刻被一众人催着,即便再不舍,也递了出去。
于是接下来,这个新奇的东西就像奥运会圣火一样,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上,个个啧啧称奇。
除了王工匠,对方靠着墙壁而站,冷眼看着这热闹的一幕。
“东西用不了跟没有有什么区别?”
顾筠耳尖,又距离他不远,于是清晰地听到这句话。顾筠没有将其放在心上,扭头看向外面,入了冬,外界连虫鸣也没了,四下寂静,不过托天上上弦月的福,外界景象肉眼可见。
顾筠收回视线,对大家道:“寻个宽敞的地方,立几个草把子,测测威力。”
大家齐齐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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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东宫名下的一处别院。
“殿下,我们对李常喜用刑,审了一遍又一遍,对方就是不肯张嘴。您看,这……”林木从审讯室离开,匆匆来到别院书房。
朝恹坐在书房里面处理丞相发来的奏章,得知消息,他搁下了笔,走出房间,示意林木把人提到院中,他要亲自审问。
犯案之人按照大宣规定,都是刑部先审,大理寺负责复核。
若大理寺认为证据不足或量刑不当,则在卷宗贴黄签批驳,退回刑部重审。若发现刑部审判有疑点时,还可要求提调人犯核对口供。大理寺设有临时羁押室,即"诏狱",人犯将被提调至此,复审重犯,短期拘押,也是在此。
这起太后旧物盗窃案,因为皇帝指定朝恹负责,且不许声张,故而朝恹没有将李常喜等人提到刑部,让刑部进行审问。
——他只在查案抓人时,只借用了熟识的大理寺寺丞帮忙。
他把这些人统统押到了别院。
连审数日,除了李常喜之外,其他人都认罪了。
林木带人很快将李常喜提到院中。
近卫摆了扶椅,朝恹没坐,站在平整地砖上头,打量李常喜这个硬茬。
对方身高一般,生得倒有几分眉清目秀,距离上次见到对方,已经是好几年前,时光似乎没有在对方脸上留下痕迹,垂眼看去,一如从前。因为受了刑,此刻对方浑身是伤,蓝色内侍衣服破烂,鲜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