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听筠语气逐渐凉了下来,目光犹如冷兵器贴骨一般,沉沉压在陈王脊背之上:“月黑风高,相隔甚远,你怎就确定你不是看花了眼?”
近乎威逼的声音压下来,换个正常人该换副说辞了,偏生陈王是个实心的:“皇兄,你是知道的,我打小眼睛好,夜间视物比晚上清楚!”
他呜呜哭着,自称视力好的眼睛,哭得红肿,眯得只剩一条缝,叫人无法理解的是,即便是这样,他双目瞳孔也不小,可惜内里源源不断往下掉的眼泪与鼻涕混在一块,实在叫人没法当聪明人看。
但这废物亲王,今晚只一点是没说错的,他眼睛好夜视无碍,当年传得神乎其神,若非真蠢,险些叫同胞手足除了。
“是吗?”封听筠意味深长,转头看向满屋刚从被窝里捞出来的臣子,“大理寺寺卿何在?”
群臣中出来个样貌周正,身姿卓绝的年轻人:“臣在!”
“孟大人以为如何?”封听筠目光轻轻,分量却不轻。
无论真相如何,对外萧成珏一直被关押在地牢,犯人有什么差错,这位孟大人都是免不了要被问责的。
飞来横祸的孟大人不动如山:“回禀陛下,萧成珏仍在地牢,重重看守人员可作证!”
封听筠不言,往日与萧亦练过箭的吴利站了出来,指着陈王就骂:“满口胡言,前些日子陛下教萧大人射箭,萧大人还是个连弓都拉不开的文弱书生,这才过了多久!今天他要是真能百里穿杨,我立刻卸甲归田,把这镇远大将军的位置给他坐!”
话糙理不糙,群臣一对视,心中都有了底。
孱弱成萧大人那般,能百米射箭?
还百发百中,一箭就给临王射得半只脚踏进了阎王殿?
历来文臣栽赃嫁祸,叫破了天去,也没人扯皮成这样。
质疑之声四起。
陈王顿时心如死灰,人群中却有一人站了出来:“吴大将军莫不是说错了,在座谁人不知越王何等身手?不也被萧大人一人捉拿了?”
吴利呸一声:“他自个送死,怎就能证明他萧成珏武术非凡了!这不好比不想活的人服了毒趟路上,被路过的老鼠踩了脚,老鼠离开时人正好死了,难不成还能归咎于老鼠好脚力?”
杀伤力,远胜上一句。
孟大人温温柔柔笑了下,奈何大理寺出来的,哪有什么温柔可言:“吴将军此言差矣,老鼠四只脚,想来可能是以量取胜。”
便又看向地上的陈王:“敢问殿下,那刺客放了几箭?”
说一句被质疑一句的陈王有苦说不出,问了这么多,这满屋子人没一个相信过,既然不信,何必问,到底还是哽咽着试图挣扎:“一箭。”
却还是信错了人,问话的大彻大悟哦了声,轻声道:“那就不是以量取胜了,敢问吴将军深更半夜射箭,可能做到这地步?”
长期征战沙场,吴利自然是能的:“凡事讲究熟能生巧,我自是可以。”
孟大人轻声漫语:“那萧大人很是刻苦了,不到一个月便练出这般能耐,想来是废寝忘食夜以继日了!”
满堂一默,这话可谓四两拨千斤。
就算往前数两个月,萧亦不也整天忙着用科举捞钱,哪来的时间?
陈王听着恨不得当堂大哭一场了。
拿他的话拆他的台,满堂没一个好人!
好在尚和天子沾亲带故,封听筠看着地上泪洒当场的陈王,难得的有了那两分仁慈:“起来吧,确定不是看错?”
陈王泪眼迷离盯着上方似君似兄的天子,顿时泣不成声:“皇兄,我当真没有看错!”
“各位爱卿如何看?”封听筠不置可否,将问题抛给全场人。
不可否认的是:“陈王殿下的眼力众人皆知,料想不会看错。”
更讲究实际的:“地牢插翅难飞,萧大人又是一介文臣!如何有这般能耐!”
立刻有人反驳:“君子六艺,莫忘了,各位都曾习过六艺!”
务实派:“君子六艺的前提是世家子弟,萧成珏一介寒门,如何能兼得!”
……
总之,群臣大战三百回合,一人心里住了个圣贤,辩经的话说得天花乱坠,但谁也没吵赢。
反倒是封听筠似乎被吵烦了,冷眼旁观多时,压着嗓音道:“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人不在跟前,你们怎么编排都可以。”
霎时鸦雀无声。
舌战群儒的大臣齐齐一压头颅,不再出声。
辩得酣畅淋漓,反叫他们忘了,他们辩论的是天子的心上臣,天子亲手教习射箭的近臣。
封听筠语调漫不经心,甚至有些百无聊赖,低眼扫视不置一词的右相:“依右相看来,此事应当如何?人在地牢,总有人疑心他有分身,你说,朕将人带在身边,供你们看着,可否叫你们放宽心?”
在场人多了,封听筠偏叫了最沉默寡言的一位。
不是祸水东引,是拉敌人统一战线。
右相淡然一笑:“人在地牢,自是让人无法放心,陛下若想放于身旁,不失为解决之法。”
大臣尽数低头不作声,无论是方才封听筠那枉顾律法的出言,还是右相见风使舵的本事,都叫他们应和不了一句。
大理寺寺卿委屈,情真意切怨怨艾艾:“是啊,人关在我那,我能力不足,让各位大人疑神疑鬼,放在陛下身边总是可以的,否则再出事,我便要引咎谢罪了。”
“那便,将人归还于朕。”封听筠审视着在座人。
在清流之辈跳出来死谏前定罪:“早先科举之事,萧成珏属荒唐,今打为罪臣,削去身上一切职务,对此,众爱卿可还算满意?”
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让人应接不暇的同时,也没人敢有异议,真逼握有实权的皇帝将人处死,恐怕死的会是他们。
如此,满堂下跪:“臣等,谨遵圣意!”
“另外,礼部侍郎温竹安之弟参与科举舞弊一案,念及温竹安抓获舞弊科举者,可从轻发落,即日起温思远贬为庶民,其生不得入仕。”
温竹安坦荡出来谢恩:“臣谢主隆恩。”
一墙之隔,有人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
医治临王的太医急匆匆赶来跪下:“陛下,临王殿下醒了。”
封听筠索然无味撩眼,似乎并不意外人会醒:“那便过去看看,问问四弟,今夜射伤他的是何人。”
临王一受伤就被人抬到了皇宫,眼下也在偏殿,不过这偏殿偏过头了,离太医院近,离御书房,又太远了些。
因为年久失修,冷风下雨天,也没人烧炉火取暖。
锦被中的虚弱依旧,需若今夜才饿死的狱卒,短短几个时辰,已有枯败之色,牙间一片人参,虚虚睁着的眼,已然混沌不堪。
封听筠没有走上前,其他人更是不敢越过皇帝去,皆在数十步外看着。
仍把脉的太医见人,连忙跪下来:“陛下!”
封听筠淡声:“临王伤势如何?”
太医欲言又止,不敢直视封听筠,单凭短短几个字,更是摸不清天子的情绪,只是磕头:“臣等必将竭尽全力。”
倒是方才精神不在的临王,此刻虚虚偏头,扯着无端的笑,直视封听筠:“陛下,伤了心脉,活不得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