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院子实在太小,三年来积的灰孙复自己便打扫得干干净净,钟昭听罢颔首,看着对方离开。
过了半晌,他听见外面半掩着的大门被推开,一道与孙复完全不同的脚步声正慢慢由远及近。
下一瞬,紧闭的房门也被人从打开,钟昭坐在原位没动,跟江望渡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对视,有好半天的时间谁也没说话。
虽然闹不明白谢英和江望渡现在是如何相处的,但他们到底相识了二十多年,彼此间确实没有什么秘密,尤其是谢英对他。
钟昭看着江望渡此刻略显凝重的神情,就明白他应该已经知道了谢英在府里所做的事情。
糕点的香气正从旁边的食盒里飘出来,不费吹灰之力便溢满整个屋子,江望渡却没像往常一样走过来品尝,钟昭同样一言不发。
事已至此,他心里非常明白,缘分大抵到了要尽的时候。
此前江望渡同他说的什么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当周遭所有的事情都不存在,这一切要有个前提,那就是他们对于对方阵营的攻击,仅限于站的队不同的朝臣,而非谢英和谢淮这两个主君本身。
毕竟说到底,若是一间房子的地基被毁,不管屋里的人再怎么想装无济于事,也是没有用的。
“还未恭贺钟大人升迁之喜,如此年轻的工部侍郎,在咱们大梁可谓头一份。”良久,还是江望渡率先打破沉默,走过来半蹲在了桌子的另一侧,歪着头看向钟昭道,“原来你的表字是灼与。”
【作者有话要说】
灼灼不死花,蒙蒙长生丝,出自唐代诗人孟郊的《宇文秀才斋中海柳咏》。
第98章 钟情
先前在城楼上看得不太清楚, 如今烛火幽幽,将江望渡脸上的每一寸都照得异常清晰。钟昭注意到那道被谢英砸出来的疤已经消失,但对方额角却添了一道新伤。
“没错, 灼与, 钟灼与。”
钟昭应了一声,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那个已经变成一道白印的伤,出声问道,“怎么弄的?”
“刚赶到西北打的第一场仗,林老将军从马上跌了下来,我弯腰去扶, 一杆枪直朝我面门而来,就这样了呗。”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江望渡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此事总结完毕, 分毫未提只要那杆枪稍微侧一点,就会刺穿他的左眼。
跟上次抓捕曲青阳回来的流程一样, 江望渡在外面跑了一整天, 见完皇帝见大理寺卿刑部尚书, 把人犯交接完以后又被叫去东宫,直到现在还没喝上一口水。
他回答完问题起身脱甲胄,只剩中衣后长舒一口气,重新坐在钟昭的对面,打开了食盒的盖子。
这东西在打开之前就已经开始满屋子飘香,打开后那股清甜的味道更是直往人鼻腔里钻, 钟昭微微侧头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清楚地看见他眼睛的光柔和了一瞬。
然后下一刻,江望渡就用小指轻轻地勾了勾钟昭虚虚握拳,随随便便放在桌面上的左手。
钟昭挑眉看去, 只见对方朝自己笑笑,理直气壮:“喂我。”
他脸上一贯平和的表情险些没绷住,把那只手拎起来抖了抖,又摊开仔细地看了一遍,故意道:“也不脏啊,还是说将军需要手帕,下官可以给你拿一条。”
“三年未见,我不信钟大人不想我,装矜持有什么意思。”江望渡见状依然气定神闲,将自己的五指挤进钟昭的指缝里,人也自然地往前凑了凑,睫毛几乎擦着他的鼻梁过去,“再给钟大人一次机会,打算怎么回答我的问题?”
“……”钟昭眯起眼注视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人,半晌后抬手按住江望渡的脖子,又好气又好笑地在人脸上咬了一口,退回原位之后才回道,“喂,喂行了吧。”
他将一块带骨鲍螺送到了江望渡的嘴边,眼看着对方诶了一声,随后神情无比坦然,美滋滋地俯下/身来叼自己手上的糕点。
奉命屠杀外祖一家,又以铁血手腕平定西北的宣武将军,谁能想到这人私底下有这样一面?
钟昭盯着他脸上那个牙印,越看越有种说不出的手痒,天人交战片刻,理智还是没胜过本能,坏心眼地将手往旁边一挪。
大概没想到他能干出这种事,江望渡毫无准备地扑了个空,下巴轻轻磕在桌子上。
“……”钟昭嘴唇扯了扯,试图让自己一直面无表情,但还是没忍住,偏头无声地笑了起来。
很荒诞,明明谢淮跟谢英间马上就要决出胜负,他们也马上无法维持表面上和平,但是在这种时候,江望渡依然可以跟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撩拨他。
而钟昭作为被撩拨的那个人,愣是下不了狠心照自己想的那样攥着江望渡的手腕,让对方从自己身上下去,把话说明白,还不自觉地开启了一个非常幼稚的游戏。
他感觉在江望渡面前,自己总像是被砍成了两半,一半在严肃地说这人很危险,应当远离;另一半则说,管那么多干什么,享受当下喜悦不好吗,能拖一天是一天。
“那个,我没有其他意思。”钟昭还记得上次拿水苏做筏子,真把江望渡惹怒了的事情,只笑了两声便开始找补,“蜡烛的光太晃眼,导致我看东西有些重影,这才想着动上一动,不是故意的。”
“钟大人觉得我很好骗?”江望渡满脸都写着你在说什么,而后轻轻磨了磨牙,从桌子对侧绕过去想掐他的脖子,但到了真正伸出手的时候,却只是捧住他的脸。
钟昭不明白好端端的,他为什么出现了如此复杂的表情,立刻便觉得不太妙,想要开口,可对方却摇摇头,截断了他想说的话。
“灼与,再多笑一笑吧。”
江望渡轻叹一声,低头吻上他的嘴唇,动作前所未有的温吞。
钟昭眼睫颤了一下,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鸟类的羽毛轻轻抚摸,下意识环住江望渡的腰加深这个吻,许久之后才把人放开。
而就着这个姿势,江望渡直接偎在了他怀里,边吃对方这次好好悬在面前的手上的糕点,边说自己的后半句话:“年纪轻轻,干什么总摆出一张苦大仇深的脸?”
钟昭蹙了蹙眉,总觉得这两句话里蕴含的感情不太一样,但还没等他想出名堂,江望渡的下一个问题就来了:“你的表字是康先生取的吗,有没有什么典故?”
虽以江望渡今生的行径看,仗势欺人为非作歹要敲一个问号,但他读书不多,难得几本比较感兴趣的还是兵书,这点倒是真的。
见钟昭没有搭话,他就开始自己瞎发散:“灼有用火烧的意思,难道是因为这个——”
话罢,江望渡总算放开他一直被自己抓着的右手,在光下去看对方留了一层浅浅疤痕的掌心。
那是当时在贡院,江望渡为了去除上面紧握石头的印记,趁钟昭昏睡的时候给他烫上去的。
“是因为这个吗。”这个疤在钟昭手上待了三年,平时不刻意去看没有什么存在感,江望渡今天把它翻出来,好奇地问道,“康先生根据这东西给你取表字?”
那首讲海柳的诗不算很有名,江望渡没听过也正常,钟昭看着对方疑惑的表情又有些想笑,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捉弄成功,是因为这样的江望渡,他很想拥得更紧。
“自然不是。”钟昭摇头,在桌上摊开笔墨,想把这首诗默下来,可就在抬笔的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前世谢停为他取这个字的时候,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同样是二十岁生辰,上辈子钟昭晚上回到了宁王府时,刚因为跟任务目标交手受了不轻的伤,胳膊也被对方射过来的带火的箭燎出了一堆泡,表情阴郁异常,稍显粗暴地将酒往旁边的刀伤上倒。
谢停把人往府里收,自然要调查清楚死士的祖上三代,慢悠悠地晃进他的屋子里,见到面前的一幕后轻轻嘶了一声:“今天是你及冠的日子,干嘛对自己这么狠?”
钟昭并不答话,他一贯沉默,谢停对此已经习惯,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把他怎么样。
而且钟昭不说话并非没原因,他知道谢停后面还有‘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