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天已经完全放晴,日光从卧房开着的窗子处透进来,姚冉有些恍惚,一动不动地看着钟昭的眼泪从眼眶滑落,一滴滴砸在自己手心里,直至形成个小水洼。
在她的印象里,自己优秀早慧的长子极少流泪,上次像这样哭,还是在刚得知她身中蛇毒,弄不到摘星草就只能等死的时候。
而今站在钟昭面前的都不是什么外人,除了父母外就只有一个秦谅。钟昭两手支在身前,忽而想起自己在不久之前,刚刚陪江望渡去祭拜了一番死在火场中的诸位举人,回来之后便按捺不住,直接将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告诉了父母。
钟北涯和姚冉并非专断之人,对他的包容达到了一个他自己事先都没有想到的地步,那时候钟昭还在心里窃喜,想着谢英掌权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式,江明在江望渡幼时就没怎么管过他,今时今日自然也没有脸干涉对方的婚配,只要他把自己的父母搞定,哪怕花得时间长些,他们总能修成正果。
谁知世事变化无常,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钟昭没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父母的谅解,可是还未来得及想到怎么跟江望渡说这件一旦开口就很像求爱的事,就先得到了对方毫不犹豫刺来的两刀。
“小昭,没事的。”秦谅在非朝堂以外的地方并不善言辞,将一只手搭在钟昭的肩头,过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如果你信得过我,以后工部的事情你可以口述给我,各种条陈我定给你写得漂漂亮亮,陛下肯定挑不出错来。”
“……”尽管不明白让儿子变成这样的真正原因,但钟北涯和姚冉看着钟昭一反常态的神情,也都猜得到这应该跟他能不能在伤好前,继续在皇帝跟前露脸,以至于继续迅速向上攀升无关。
在短暂的错愕过后,他们非常有默契地没有选择立刻询问,而是同样蹲下/身,绕过钟昭伤得最重的两个部位,从外面抱住了他。
“无论遇到了什么事,我们不是都还在吗?”姚冉轻轻在他的背上抚了两把,声音温柔道,“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沟沟坎坎是过不去的。”
“你娘说得对,还能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钟北涯只跟人挨了一下就退回原位,视线回到了他的手臂上,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赶紧去榻上躺着,伤重成这样,莫名其妙磕什么头,我们又不会化成灰消失,礼何时不能行?”
他们不开口安慰还好些,一家人在一起、化成灰这样的话一经说出,钟昭愈发觉得自己不是东西,头痛欲裂,江望渡被他攥着头发往地上按去,姿态轻蔑的那些言语,一遍又一遍在他脑海中循环。
“你想让我跟你去见父母?”
“忘了我曾经做过什么吗?”
“钟昭,就这么贱?”
“对不起。”良久,钟昭终于再次出声,趴在姚冉怀里哽咽道,“对不起,娘,儿子不孝。”
第109章 无忧
另一边, 江望渡被钟昭劈晕之后便一直处于昏睡中,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先看到的是自己的两个副将, 杜建鸿以及孙复。
他是被这二人叫醒的, 刚睁开眼睛就发现,他们大概是叫了自己半天无果,正在七手八脚地将他往杜建鸿后背上挪。
“公子,您总算醒了。”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孙复已经尽自己所能地为江望渡处理了额头和身上的伤口,见他原本耷拉在杜建鸿肩膀上的手动了动, 立刻凑上前来查看他的状况,发现问题不大后当即大骂道,“到底是哪个宵小将您弄成这样, 看伤倒是看不出什么什么特殊的,若让我知道……”
“宁王府的人全都死了, 他伤得肯定比我重。”左右先前一直瞒着的事情, 而今已经被钟昭知道了, 江望渡并未明着提到钟昭的名字,却也没了人前人后继续装的心情,回了这一句话之后,便给了杜建鸿的腿一脚,“放我下来。”
杜建鸿没想到他虚弱至此,还能使出这么大力, 控制不住地踉跄了下又重新站直,想到方才自己跟孙复找到江望渡时,对方倒在一众尸体中间,身上沾着不知道多少人血的样子, 心有余悸地张了张口,想说服他别这么着急下地。
谁知杜建鸿的劝告还没出口,江望渡就像是猜到了他会对自己讲什么一样,皱了皱眉,极不耐烦地接了一句:“少跟我在这里废话,再说一句,明天你就自己上书陛下,从五城兵马司滚出去。”
这话一出,无论杜建鸿还是孙复都不由得惊了一下,他们在西北军江望渡的麾下跟人打了三年仗,并非没见过对方疾言厉色的模样,但在沙场以外的地方,江望渡很少表现得如此强势,多数时候对待他们的方式更接近于朋友。
“属下知错。”杜建鸿被他言语间溢出来的戾气慑住,当下不敢再多言,十分听话地蹲下/身,让江望渡自己行走,“您别生气。”
“……”先前在人背上,感受得还没那么清晰,冷不防双脚落地,自己支撑全身的重量,江望渡立刻感觉头上伤的存在感变强了不少,用力闭了闭眼睛,还是身形摇晃地后退几步,直至单手扶上了一旁的树,才将将定在原地。
顿了顿,他慢慢吐出一口气,没理会杜建鸿的告罪,兀自问:“废太子现在身在何处?”
一如钟昭之前猜的那样,谢英所在的地方确实离这里不远,江望渡抬头看着泛起鱼肚白的天,就知道距离自己跟钟昭对峙之时,已经过去了好一阵子,去杀一个武学不精的人的时间是十分充裕的。
而杜建鸿和孙复既然能找到他,自然也不可能完全不管谢英。
“公子,您头上的伤实在太重,先回京城包扎一下吧。”孙复闻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眼泪汪汪地上前看着那个刚止住血不久的血洞,停了停又忍不住嘀咕,“原来的疤好不容易消失了,如果让钟大人看见,不知道要多心疼。”
“……发现尸骨了吗?”从小跟自己到大的人转移话题,江望渡怎会听不出来,他将脸转向杜建鸿,面容冷峻地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垂下来的眼睫却颤了颤。
孙复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更不知道他们今天发生了什么冲突,只根据两人过往相处的模式,简单猜测了下钟昭得知后的反应。
但其实说什么心疼不心疼。
提着他脑袋往地上砸的那个人,不就是钟昭自己吗。
“没有。”这样的事本来也瞒不住,孙复之所以没立刻回答,无非是不想江望渡刚醒过来就要面对这样棘手的情况,但现在他都问了出来,再顾左右而言他也没用,杜建鸿单膝跪在地上,“属下无能,不但废太子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连您的佩剑也……”
“佩剑?”江望渡听罢一怔,下意识将手往腰间放,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剑被钟昭拿走了。
两世打交道下来,他很清楚钟昭的为人,知道对方一旦下定决心要报前世之仇,就一定会下死手,谢英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
眼下遍寻不到谢英的尸体,自己的佩剑也同样消失无踪,不用动脑子都知道会是什么情况。
“照月崖。”江望渡哑着嗓子对面前的两个人道,“人应该在照月崖下,他用我的剑行的凶。”
“属下立刻去崖下搜寻,将您的剑取回来。”杜建鸿面色一变,一下紧张起来,相当担忧地分析,“若让徐大人先一步发现这件事,那到时候您就解释不清了。”
说着,他转身就要朝照月崖的方向走,江望渡却声音疲惫道,“锦衣卫的仵作不是吃素的,只要他没把废太子的头砍下……”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了一下,半晌后道:“总之现在去现场没用,只会反惹一身腥,回京吧,我亲自跟徐大人说明情况。”
“是,公子。”江望渡已然放下话来,孙复第一个颔首响应,正要往前走,忽然一拍脑袋,想起了一件差点被自己忘记的事,“对了,说来有个事情很奇怪。”
“有话就说。”江望渡在原地站了会儿,因头部受伤产生的眩晕感褪去大半,“别卖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