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渡望着钟昭的眼睛,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那东西,目光一时竟然染上几分不安,强装镇定:“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钟昭没有卖关子,直接给了他答案:“前些年舍妹与我一道送你出征,往小院抬了一方桌子,打得不好,想来也应该换一换了。”
“……”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猜测成真,江望渡咬紧了牙,“那是阿兰送给我的东西,你说拿回去就拿回去,凭什么?”
“事后我会对她道歉。”钟昭并不正面回答,牵了牵嘴角道,“我没跟你商量。”
江望渡觉得嗓子干涩到了极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家中只有他自己做官,做得又如此大,钟昭年纪轻轻,便已经能在家里做到说一不二,父母完完全全管不了他,改为及笄的小妹更是理所应当要听他的话。
但这只是外人对钟家的看法,事实上中钟昭这些年来,一直很喜欢在爹娘面前低下头,让他们慢慢地摸自己的头发,也从不左右钟兰的决定,只说你快乐就好。
正常来说,那张由钟兰和她师父一手打造的桌子,虽然是借钟昭的名头送出去的,但于情于理,他断断不会因为自己是钟兰的哥哥,就在没有问过她的情况下,做出往回要这种不体面的事。
只是眼下的情况也明摆着,钟昭现在一点都不正常,仅仅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没有失态,内里早就不知道崩塌成什么样子了。
濒临失控的人能说出什么理智的话,江望渡瞧着他的样子,觉得对方比刚刚的状态还不好。
“阿昭,我不明白。”眼瞧着钟昭已经走上来握他手臂,江望渡登时没了思考成因的心情和时间,摇了摇头问道,“为什么?”
“我说了,你不需要这样做,前世你捅我一刀,推我下崖,我还你一剑,恩怨两清。”钟昭看出他脸上的不解,失笑道,“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那把火既是谢英放的,便与你无关,今生他已死在我手下,虽然便宜了他,但也算大仇得报,到此为止对谁都好。”
说着,钟昭声音放缓:“那时候你不过小小北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能拿太子怎么办?我不会这般强求任何人,此事不怪你。”
江望渡茫然地看着钟昭。
重生至今,他一直都在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场梦,梦里是钟父钟母和钟兰化为厉鬼向他追魂索命,他觉得自己罪有应得,却又抑制不住地想逃,但每每到了最后,他的喉间都会被插上一把剑。
那把剑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洞穿一个血肉之躯轻易至极,他想开口却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血从自己身体里溅出来。
很奇怪,提着这把剑的人明明就是钟昭,江望渡却只有在对方身边的时候才能睡个好觉。
钟昭并非难以沟通的那种人,恰恰相反,他其实非常容易心软,因此这么多年,这么多个日夜,江望渡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是不是自己把那句话说出来,钟昭就会抬手一挥,解下他脖子上的镣铐,从此以后两个人都能解脱。
转眼好几年过去,中间发生了太多事,包含各种纠缠误会,他确实鼓足勇气讲出了那句话,钟昭也确实亲口说了不怪他,但是江望渡看着钟昭状似平静的一张脸,却觉得此情此景还不如挨上一剑。
他上前几步,将那个要命的盒子抽出来放在一旁,将钟昭的两只手都牵住,竭力压下心头漫上的恐慌感,低声道:“我没怎么读过书,你好好跟我说行吗。”
江望渡刚刚本来就已经被消耗了太多体力,此时抓着他的指尖绷到泛起白,钟昭当然能看出对方说的是真心话,但越是如此,他就越觉得心口的破洞正在变大。
“你回来四年了,江望渡,共枕而眠的许多个晚上,你有无数机会将这件事情告诉我,但是你都没有说。”钟昭没有挣开对方的手,“我倒想问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而且前世之事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今生你过得这么好,为何重提旧疤?”江望渡神色黯淡,苦笑道,“若可以,我甚至想瞒你一辈子。”
“好一个不知道怎么开口。”钟昭闻言笑了起来,不过脸上的表情很快收敛了起来,哑声反问道,“不知道怎么开口到头来,就是你眼睁睁看着我在原地打转,直到终于藏不住了,江大人才愿意高抬贵手,赐我一个痛快?”
江望渡觉得这个说法不对,他明明没有这样的意思,可是钟昭因为他的沉默受折磨是真的,他话到嘴边又想不出该如何分辨,只能徒劳道:“我不是这么想的。”
钟昭盯着他的眼睛,就着现在这个姿势一步步往前走,这次轮到江望渡主动松开握着他的手,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慢慢往后退,钟昭猛地把人拉了回来,提出了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如果我没阻你去边关,如果我刚刚不是跟着魔一样对你说那番话,你还是不愿意把真相告诉我,对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太尖锐,江望渡脑子一团乱,还没来得及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钟昭的语调却忽然扬了上来,没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低下头,两人近到几乎鼻尖挨着鼻尖的地步,自嘲一笑:“照月崖那夜,除了帮宁王采无忧草,我确实存了些别的心思,江大人不妨猜一猜,在杀谢英和担心你的安危里,我选了哪一头?”
即使明知道楚三娘奉了谢停命截杀谢英,江望渡反其道而行之,目的是把人好好护送到黔州,钟昭那个时候也已经想好,无论如何都要先确定江望渡的安全。
为此,哪怕真的让谢英就那么一走了之都没有关系。
江望渡听罢瞳孔巨震,总算有了反应,他抬手抱住钟昭的腰,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悲鸣:“对不起,我想错了,我不应该……”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刚知道江望渡同样重生归来的时候,钟昭一度很想听他对自己道歉,但现在真听见了,又觉得不过如此,没有什么意义,“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你从来没说过要同我在一起,是我异想天开以为我们能有未来,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虚情假意里也总能掺一分真吧。”
钟昭听着他的哽咽,突然在那一刹那卸掉了浑身的力气,感觉计较这些的自己又矫情又可笑,“江望渡,你扪心自问,从头到尾,你有把我当人看过吗?”
他没再给江望渡开口的机会,很快接了下一句:“刚才你问我为什么,现在我回答你;像你那天说的一样,我这人就是这么贱,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一厢情愿地认为前世今生的你是不同的两个人,居然还敢爱上你。”
顿了顿,钟昭放开对方的手,同时也退出了江望渡两条手臂圈住的范围,眼眶带上一点红意,一字一句犹如顿刀割肉,“但实在太痛苦了,我不想爱你了。”
第120章 求救
钟昭没有给江望渡继续说不的机会, 直接拽着人的手腕从院墙处跳出去,把压根理不清发生了什么的孙复扔在身后,赶在寅时前来到了怀远将军府。
只不过当然, 因为江望渡没有真正意义上从镇国公府分出去, 单开一支另立门庭,这么称呼更多的是出于尊敬,并不意味着这里真有将军府该配的府兵等一干人。
因着这层关系,再加上江望渡大约从小就被放养惯了,即使现在已经日益位高权重,也不喜欢身边时刻围着一堆人的感觉, 钟昭进门的时候没受到什么阻碍。
他没走正门,见到他入内的本就没几个,零星见到的那几个, 从前便没少或看或听说他们耳鬓厮磨,对此情此景早已习惯。
他们虽然经常在朝上互相弹劾, 但毕竟以前相处的模式跟现在也差不多, 江望渡不想闹到人尽皆知, 因此并未开口说什么。
于是府里这些人个个面露微笑,目送钟昭和江望渡脚前脚后步入书房,五个人里有四个都在想,他们是不是开辟了新玩法。
书房的门打开又闭合,江望渡率先发难,抵着钟昭的肩膀将人按在门板上, 脊背重重向后摔去,砸在上面发出砰一声闷响。
那个盒子到底还是被钟昭带了过来,江望渡眼眶发红:“几个时辰前我们刚刚做了什么事,你心知肚明, 一定要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