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你姓江,是此次主帅江望渡的兄长,前西南督帅镇国公的长子,如今两国已然打了起来,师出总要有名,若你不是揣着一肚子心思,而是真心实意想为百姓做点事,现在就应该听你弟弟的话,乖乖装你的病。”钟昭对他压抑的愤怒置若罔闻,语带嘲讽道,“在这时候闹着要下地,揭怀远将军的短,你能有什么好?西南的将士会怎么想,陛下会怎么想?”
顿了顿,他忽然语气一变:“不过当然,江大人,下官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理解能力比较好,还是能明白你这样做的原因的。”
江望川活到这么大从没受过这么大的羞辱,憋得整个人都不舒服,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因为你妒心重但天资有限,眼界还只有江家那一亩三分地,不惜拖着虚弱的身体来西南生事,即使被外邦刺客捅了一刀还不老实,所以现在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最看不起的人爬到你头上。”钟昭笑了笑,将前世这人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地还回去,“这就是你的命。”
第133章 周全
从前在京城时, 除了出于立场问题弹劾过某几位大臣,钟昭并不常与人起冲突,而且因为他还去西南治过一回水, 身兼如此大的肥差, 愣是没传出任何捞油水的风声,很多不涉党争的朝臣对他的评价,都是踏实肯干,低调辛勤,是朝廷上难得在干实事的人。
至于他早些时候他主动投身端王府的事,在很多人眼里甚至成了美谈一桩, 全无诋毁的必要。
毕竟为百姓做事的前提,就是自己要做到扶摇直上,从几年前起皇帝的身体就在一天天变差, 宫里的妃子都在为儿子筹谋,臣子择主有何不可, 人之常情而已。
此时他这番话说得猝不及防, 江望川事先没有任何准备, 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胸腔,差点眼前一黑当场喷出一口鲜血。
钟昭看着对方愤恨不已,又偏偏说不出半句话的样子,估摸着他应该能消停一阵子,敷衍地拱手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然后刚一出营帐, 就撞见了揣着手站在不远处的牧允城。
钟昭一哂,心说总算来了。
他刻意顿了顿,没立刻挑明对方等在这里的目的,而是跟人并肩又走出很远, 才带着笑意道:“不日就会回京,牧大人不赶紧着人收拾行李,守在这里干什么?”
牧允城神情非常复杂,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话,只是照规矩问安道:“……钟大人好。”
如今距离和谈那日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他起初还没想太多,只在心中感叹钟昭身法奇绝,丝毫不逊于武将,但回到大梁地盘后没过几个时辰,他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钟昭杀人的手法很熟悉。
牧允城心里很清楚,连他都能迅速联想到此事,钟昭肯定也能想通这个关窍,他于是等了很久,一边绞尽脑汁地瞒着其他使臣,跟谢衍和徐文钥通信,侧面打听谢英尸身的特征,一边坐立不安,生怕钟昭半夜越想越觉得不妥当,未免夜长梦多,也照他脖子上来一刀,因此晚上一个整觉都睡不好。
可是四十天过去,皇帝接到战报以后,派来接他们回朝的军队都快到了,钟昭依然一声没吭。
无论是语焉不详地试探,还是不留情面的威胁,他通通没有,仿佛完全忘了这件事一样。
眼下前面正在打仗,江望渡忙得脚不沾地,已经许久不在使臣这边的营帐附近出现,牧允城有心想问他几句却做不到,只得沉默着跟钟昭来到一棵树下,选了个比较温和的切入点,半开玩笑道:“钟大人前些日子还为了江大人受了不轻的伤,怎么今天这样讲话,莫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情?”
“牧大人这话就说岔了。”反正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牧允城全都看见听见了,钟昭干脆也不再当着他的面演戏,一笑道,“如果不是江望川,我救得可能会更顺手一点。”
“……”牧允城以前就知道钟昭身上隐藏了锋芒,绝对不是什么可欺之人,但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回自己的话,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呵呵两声,“大人说笑了。”
钟昭明白他想说的在后面,因此没怎么把这番话放在心上,下巴一动,等着牧允城的下一句。
谁知道他顿了顿,确实慢慢张开了嘴,说的却是:“使团初来西南之时,钟大人曾问我威北将军的未婚妻是何人,我当时欲答,却不巧被江大人打断了。”
“牧大人是打算现在说吗?”钟昭没想到牧允城居然直接绕过了那个他们都心知肚明的话题,他微微一怔,也很快反应过来,没有主动提及,“在下洗耳恭听。”
“这个人你也听说过。”牧允城沉默片刻,缓慢开口,“她比威北将军小了不到十岁,今年已经年过四十,是当朝兵部尚书的嫡女,晋王殿下的生母,我的姑姑。”
钟昭从听兵部尚书嫡女这几个字时,就已经惊诧地扬起眉毛,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了过去。
而牧允城的声音则低下去,过了半天才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叫牧晴芸,当今的皇后娘娘。”
“……”钟昭一时说不出话。
上次他们谈及此事,是因为钟昭看见了牧允城肩上的吻痕,疑心对方之所以立誓终生不娶妻,是因为他心爱之人是前太子妃孔玉璇,纵然她嫁过人,亲人已不在,甚至余生只能长伴青灯古佛,此心此情还是没有半分改变。
牧允城大约了听出了钟昭的言外之意,不想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聊,这才提起了徐文肃。
而回忆这人当时脸上的表情,和此刻的样子,钟昭很确定他并不是无的放矢,牧允城既然在转移话题的时候谈及这个,只能说明在他看来这两件事有类似之处。
如果牧允城和孔玉璇的关系和他们间的感情,真的是钟昭想象中那样,那么徐文钥和牧晴芸,想来也不会是本该毫无关系的中宫皇后与锦衣卫指挥使,未婚夫早早过世的嫂子和至今未娶的小叔子。
钟昭想起徐文钥酒醉过后,眯着眼睛骂的那句贱人,突然感觉两世为人,他其实从未认识过自己这个把酒言欢的朋友。
更重要的是上一次徐文钥曾明确提到,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已经生育了一个孩子。
“你的意思是——”钟昭自认不是傻人,能听懂很多言外之意,此时却觉得难以接受对方的暗示,必须得再确认一遍,“晋王殿下,他可能是皇后娘娘……”
“我比阿衍虚长几岁,虽说尊卑分明,但从小也是真拿他当弟弟看待。”此地没有别人,牧允城叹了口气,只用表哥身份提起谢衍,“只要他想争,无论单看我们之间的交情,还是为了家族荣辱,我自当为他肝脑涂地,绝无二话。”
话到此处,牧允城脸上逐渐浮现出了一抹无奈的笑意,钟昭点点头接了一句:“但是?”
牧允城道:“但是如果他身世有异,牧家倾覆就在旦夕间,自然也做不了这天下之主。”
早在谢英还好端端活着,谢淮的身体也还算康健,根本轮不到十五六岁的谢衍出头时,牧允城就在为这人办事,如果他有这种念头和觉悟,显然不会憋到现在。
钟昭抬眼看去,出声问道:“你是最近知道的?”
“不错。”牧允城闻言快速地抿了几下嘴唇,颇为焦头烂额,下意识环顾四周,再度确定周围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才苦笑着压低声音道,“钟大人,不瞒你说,咱们这些人从京城离开之前,徐大人的妹妹……去世了,他悲痛欲绝,却没办法表现出来,言谈间有时失了分寸,我便知道了些事。”
提到徐文钥的妹妹,钟昭不由得默然,那个姑娘他也有点印象,夫家不幸卷进了孔家金矿案,公公和丈夫都已经被杀头,她被没入官府为奴,前不久刚刚过世。
而徐家,徐文钥的父母这几年相继离世,哥哥更是死在战场上,这个小妹撒手人寰之后,徐文钥这一脉便只剩了他一个人。
因为是出嫁之妇,徐文钥不能让她进入徐家的祖坟,因为是获罪女眷,徐文钥不能光明正大给她吊唁祭扫,他一手掌握北镇抚司,享百官惧怕的权利,回到家里却总是孤身一人,久而久之难免会觉得人生没意趣,偶尔失态也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