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同他一样有两个副将,一个前几年战死, 尸体送回京城安葬;另一个姓陈,已经回家安度晚年。听到这颇为嘲讽的话,江明还没说什么, 江望川就先直起了腰。
他回头瞧了一眼, 只在门外看见了自觉没往里进的孙复, 却没看到自己的小厮, 不由得将头转向江望渡,开口问:“王潭呢?”
“兄长放心。”王潭就是刚刚挨了他一脚的小厮, 江望渡闻言笑笑,回答道,“死不了。”
“这是镇国公府, 父亲在此。”江望川显然记得在西南的时候,自己在这个弟弟手里受过的气,当即站起身来,怒声质问道,“你当这是你自己家里,你……”
江明忽然道:“住口。”
江望川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方才言语有失,竟直接把江望渡从家的范畴划了出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抿着唇退到了一边。
“给你祖父母上柱香。”江明把身位让出来,对江望渡道,“上完后我们来聊聊你的婚姻大事。”
“父亲!”此言一出,不等江望渡应答,江望川便有些急切地出声提醒道,“还有外人在,接下来的话怕是不方便让他听。”
孙复一开始过来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还很气定神闲,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待到底,看看江明和江望川想说些什么。但时间一长,他站在门口四下打量,发现江明确实将这附近的差役和府兵都调到了别处,除了自己只有祠堂里的江家父子三人,便有些底气不足。
不过江望渡没有下令,他还是硬撑着没走,即使听到这话也只是吞了吞口水,守在原地没动。
事情到了这份田地,江明终于缓慢地转头看向江望渡:“你已是武靖侯,陛下御赐了一座府邸下来,难道我会将你强扣下来?”
江望渡给祖父母上完香,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江望川一眼。
江望川哪知道在江望渡经历过的上辈子,自己真的曾经派人将他按下,见此一幕登时嗤道:“二弟如今执掌西北军,在京城登记在册的府兵有好几百,你看我,是觉得我对你有什么办法吗?”
“父亲想与我谈什么婚姻大事,还是早些说了吧。”江望渡收回视线,挥手让孙复退下,随即垂下眼道,“尽管孩儿也不知道,您为何对不举之人谈这个。”
“差不多得了,先前在宫宴上的时候,你便没少借着这个由头装疯卖傻,在陛下面前口无遮拦,在我这里也要如此?”江明皱眉,“我也不怕告诉你一句实话,近日我常派人去你在外面的宅子处走动,你夜里一次都没回去过。”
听人提到那场皇帝半开玩笑要将钟昭许配给他的赐婚,江望渡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从前他跟钟昭虽然也有一些传言,但是江明从未信过,更没有理会过。
直到上次宫宴上,他在他们看似剑拔弩张的言谈中窥出不对,又不见江望渡孤枕,这才在生辰前夕,命他立刻回来一趟。
江望渡问道:“那又如何?”
“阴阳调和,男女婚嫁,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跟一个男人厮混,居然有脸问我那又如何?”江明的脸黑如锅底,“你大嫂的母家有一姑娘刚及笄,我已经与她家商议得大差不差了,这些日子你是老老实实待在镇国公府也好,还是回你自己住的地方也罢,横竖钟昭那里,你永远别想去了。”
“原来父亲非要让我回来,是想给我说亲的。”江望渡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径直从地上站起来道,“请恕孩儿不能从命。”
江望川闭嘴了半天,听到这里,抱臂站在一边凉飕飕道:“父亲已经发了话,你敢不娶?”
江望渡面无表情:“不娶。”
“婚姻一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如此,你自然也应该如此,你胆敢忤逆长辈,纵然是新贵宠臣也是说不过去的。”江望川冷笑道,“还是说在二弟心里,只有你那个情郎,没有父母?”
“……”自永元三十二年起,江望渡就搬出了镇国公府,凡事自然不肯听他们的摆布,江望川说出那话后,便做好了会被怒到极点的江望渡一句话顶回来的准备,谁知道这一次,江望渡还真没立刻开口,而是沉默了好一会儿。
良久,他才道:“我娘已被休弃下堂,不知兄长说的是何人?”
江望川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一脸怒色:“江望渡,你——”
“等等,我想起来了。”江望渡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眼睛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只直勾勾地盯着江望川的眼睛,活生生逼得对方猛然后退了一步,“是那个明明出身书香门第,整日吃斋念佛,却无半点慈悲心肠,动辄打骂下人,稍有不顺就将人拖出去打死的镇国公府主母,合该下地狱的贼妇。”
“放肆!你眼里还有王法?”从记事起到现在,这是江望渡首次直白地表达自己对嫡母、乃至对这个家的厌恶,江明大跨步往前走,“你知道你刚刚在说谁吗?”
江望渡不躲不避,讥讽道,“怎么,我有一个字说得不对?是她没数十年如一日地苛待我娘,还是没将我娘身边的婢女打死?”
“如果这里真讲王法。”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脚下踩着的土地,“她早就已经死了。”
江明原本跟江望渡差不多高,前几年江望渡出征之前,他还能平视着自己这个年轻气盛的次子,叮嘱他一些治军方略。
即使江望渡的天赋高到出奇,他少时学了很久才像一点样子的排兵布阵,在江望渡那里就像上辈子早就实际操演过一样熟练,他还是能找到几分当父亲的感觉。
但是今天,江望渡站在这里,嘴上像是在骂他夫人,实则视线没有半分偏移地落在他的身上,江明突然感觉到,自己是真老了。
他缓缓对上江望渡的双眼,惊觉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的个子随着年纪的增长缩了一些,再度看向对方的时候,已经需要抬头。
“如果你不想娶你大嫂娘家的小堂妹,倒也不是不行。”江明闭了闭眼,语气没来由地缓和不少,“你自己去外面找,只要是能传宗接代的姑娘,我没有话说。”
“父亲!”江望川一惊,万万没想到在这场博弈中,江明这么快就举了白旗,当即提醒道,“可是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
江望渡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带着记忆重生,这辈子打的第一场仗就没用江明帮忙,对这人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甚至还带着点类似于‘你的方法都是派不上用场的老一套,早就过时了’的轻蔑。
但在前一世,他在与玉松一战的时候尚还稚嫩,江明以六旬之龄带兵千里驰援,在他心神不稳时从旁指点,也是真心帮扶。
在江望渡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和钟昭重生已六年有余,那些父子和平共处的过往,久远得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片刻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打断了江望川的话:“你们商量的是我的婚事,若我不同意,你们说得再多也无用。”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不娶你大嫂家的姑娘,私下里也绝对不会去寻。”江望川磨了磨牙,豁然转头道,“钟昭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是端王一脉的人,又怎么会真心待你,莫非你真指望他能像陛下打趣时说的那样嫁给你?”
“钟昭嫁不了我没事,我可以嫁给他。”事已至此,江望渡也不要脸了,不耐地回怼完这一句,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迟疑着道,“你们觉得……是他蛊惑了我?”
江望川阴着一张脸:“不然还能是什么?钟昭每年都往戏班子砸近百两银子,就你远在边陲跟风沙作伴,什么不知道!这一次你给端王世子下套,正好赶上他重病在床,你眼巴巴地去照顾他,却没想过他痊愈后,听说你趁此时机坑害了他的主子,会怎么对付你。”
江望渡整个人都麻了。
过了好半天,他忽而感到这件事情荒谬至极,没想到在别人眼里,自己跟钟昭间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