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照月崖上摔下来,就算很有可能不会死,但也不是全无危险,江望渡掷出那把剑,抱住他急速下坠时,其实就就做好了接受一切,哪怕后果是死的准备。
“小小年纪,入官场才几年,还没过几年好日子,倒是学上人家古代圣贤舍生取义那一套了。”江望渡被钟昭按在地上,语气轻佻,眼里却闪着孤注一掷的光,“你想扔下我,自己去做/爱国爱民的大英雄,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你——”钟昭从齿缝中咬出这一个字,想骂他不识好歹,好好活下去的机会摆在面前都不珍惜;更想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压根没有什么人值得他生死相随,但是看着对方漆黑的瞳仁,钟昭的话到了嘴边,却根本说不出来。
因为此时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泪水,更没有犹豫,翻涌的是和当年在西南战场后方,江望渡酒后对他诉说前世刺杀谢停的始末时,如出一辙的坚定和偏执。
钟昭悚然间明白了,江望渡没开玩笑,前世阴差阳错,今生相爱一场,这人都不曾想过独活。
“相信了?”言谈之间,钟昭的手慢慢地松了力道,江望渡立刻捕捉到这点变化,眼都不眨一下地继续问道,“不想着牺牲你一个,成全我安然无恙了?”
“我敢不信吗?”支撑着身体得以坐起来的那股怒气消散以后,钟昭便一下子失去所有力气,躺在江望渡的膝上苦笑,“武靖侯不愧是手握铁骑的一方督帅,杀伐果决和雷霆手段也能用在自己身上,情话这种东西还能这么说的。”
江望渡看着他仰面倒下望着自己的样子,不由含混一笑,珍惜地去亲对方的脸颊,在感受到那冰凉的体温后顿了一下,把人往自己怀里拉了拉,闷声道:“总之你别想着那些撒手不管,把烂摊子全丢给我的好事,等你好起来了,再将当时的遗言讲给我听一听就行,现在还是好好养精蓄锐吧。”
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局面,江望渡的言辞不可谓不诚心,几乎隐隐约约带上了一丝恳求的味道,钟昭心里五味杂陈,但还是摇头:“那时候情况危急,我只来得及让孙文州代我对你说一句我不遗憾,却没告诉他究竟是不遗憾什么。”
说着,钟昭也笑了下,轻轻捏了捏江望渡用力攥着自己的手,故作意味深长地问道:“今天一过,以后我可不见得好意思这么直白地跟你诉衷肠,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当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我方才已经说过,我不想。”江望渡嘴唇颤抖,“我明白你什么意思,你是怕孙复晚到一步,自己真出事,我没听到这些话会后悔;但是如果你说了出来,难道不会觉得心里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到地上,可以放心闭眼了吗?”
缓了片刻,他低下头将脸贴在钟昭的额头上,毫无犹疑道:“反正只要你丧命,我肯定不会独活,就算我错过了你的剖白又怎么样?届时到了黄泉路上,我自会缠着你再说一遍,你总不可能拒绝我,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
钟昭的眼睛已经有点睁不开,听罢失笑道:“你真是……”
江望渡迫切地想阻止什么,见到眼前的一幕,顿时像小孩一样伸手去揪他的眼皮,沉默半晌道:“我就是这么自私,要利用你心里的不甘,对我的感情和责任,逼你竭尽全力活下去,你要是想对我发火,也得等康复起来才行,否则我就是不听,你能把我怎样?”
钟昭前世最苦的时候,因为做任务蹲目标,几天几夜无法合眼,一直也是靠着意志力撑过去的,从来没有沦落到需要拿火柴支着上下眼皮不让它们合拢的地步。
感受到江望渡几乎算得上幼稚的举动,他一边感到哭笑不得,一边又不可避免地觉得心里发暖,想要伸出手去摸摸对方的发顶,胳膊伸到一半却又落了下来。
好在江望渡看出钟昭的意图,一点年长者架子都没有地主动将自己的脑袋塞到了他手里。
钟昭于是顺着心意抚了两把,仍带着几分侥幸地道:“谢时遇还这么小,长大以后心性改变也并非不可能,你不眼睁睁看着他开蒙,按部就班地习文练武,然后及冠,亲政,又怎么能够放心?”
面对这个问题,江望渡的神情总算有了片刻凝滞,钟昭以为有了说服他的希望,张了张嘴正准备再接再厉,江望渡却低声道:“教一个有才能品性好的皇族子孙,看着对方走向成熟,确实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大权在握兵权在手,百姓爱戴朝臣敬服,陛下也不得不高看一眼,同样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你确实很明白这一点。”
钟昭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在这方面文臣和武将一样,前者会更频繁地接触皇帝;而后者上了战场,皇帝下的每一道政令,都会直接影响将士们的生死。
一个好君主对任何臣子的吸引力都是毋庸置疑的,江望渡既然如此信任谢时遇,就一定会非常渴望在他的治理下施展才能。
“所以就算是为了大梁百姓,你也应该撑下去。”钟昭感受着生机渐渐从自己体内流失,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打趣道,“要是因为我害你不能流芳百世,害大梁失去一个优秀的武将,我恐怕到了地府里,都没办法压住棺材板吧。”
“你说的我都明白。”江望渡最终还是摇头,“可你不要忘了,你和我都是死去活来过一次的人,功名利禄和雄心抱负,该感受的我都已经感受过,它们无法变成束缚我的绳子,时至今日我最想要抓在手里的,也只有你而已。”
话到此处,他突然笑笑,戳了戳钟昭的下巴:“是不是听上去挺疯狂,挺不可理喻的?”
钟昭嗯了一声,知道自己完全没法劝了,颇为无奈地反问道:“堂堂侯爷为了下官一介书生做到这个地步,我该感到荣幸吗?”
“那倒不必。”江望渡摇头,再次叮嘱,“我只是希望你可以牢牢记住这些,哪怕是为了我也不要轻易放弃,能坚持就坚持。”
对方说到一半便停住,钟昭这会儿已经彻底睁不开眼,但依然不想让这人的话落到地上,于是意识半混沌半清醒地问了一句,“那如果坚持不了,会怎么样?”
“也不能怎样,反正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大不了就一起死呗。”江望渡话是这么说,人却拎起一旁的佩剑站了起来,看着外面的天色,嘴角绷得很平,“我出去一趟,你安心等着就好,就算豁出这条命,我也一定会将你带出去。”
“别去。”钟昭条件反射一般拽住对方的手,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消失,“我现在感觉不太好。”
如果江望渡在这一刻走了,钟昭实在无法确定,自己能不能等到他回来的时候,遂苦笑一声道:“你刚刚说你自私,我也一样,这时候是真不想一个人待着。”
夜凉如水,他用指腹摩挲着对方的手,低声补充,“不管你要赌一把还是要殉情,我都挡不住,但至少陪我到完全没有意识吧。”
钟昭靠在石壁上,只有手可以接触到江望渡的身体,但是或许不视物就会让人的其他感官更敏感,他能清楚地察觉到对方一僵,随后牙齿打颤的声音也传入了耳中。
又过了一阵子,江望渡一把扔掉长剑,席地坐下,紧紧地抱住了钟昭道:“好,我听你的。”
钟昭没什么力气抬起手去顺他的后背,只觉得这会儿自己跟江望渡之间,竟萌生出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而也就是在这时,他想起了前几年江望渡一手端着酒杯,半醉着靠在他身上哼歌的模样。
同时他自然能够想起来,对方在唱完那首歌以后,就用剑穗当筏子摆了他一道的事情。
初次从谢英那里得知真相,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也曾经气得咬牙切齿过,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却只是为之一笑。
钟昭眼睫抖了抖,开口道:“当年你娘教你的歌,就是唱给爱人那个,再给我唱一遍吧。”
“我——”这首歌是蓝蕴年少时想要唱给自己情郎,却没等到对方活着回来,辗转多年后一时兴起才教给江望渡的,寓意着实算不得很好,但到底已经是过去的事,以前两人饮酒玩闹时随口哼上几句,江望渡也没觉得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