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寝宫偏殿。
跟白日比起来,值守在这里的御林军多出了几倍,而且看上去个个机警,并不像只单纯护卫着皇帝的安全,倒像是在防着谁。
此时夜幕已经降下,烛光从窗户上糊的纸透出来,钟昭隐隐能看到屋里似乎不止一个人。
他把目光投向段正德,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毛,意思就是,这可跟他刚刚说的情况不太符合。
段正德察觉到钟昭的目光,脸上露出些许无奈,冲他一笑。
看到面前的一幕,钟昭心中也有了数,将视线挪走,没有再问。
江望渡白天擒获谢停等人后,原本已经快要走到刑部的门口,得了皇帝的口谕,又当街改道押谢停进宫,见状往钟昭那边走了走,放低音量跟人咬耳朵:“当年那个宫女本是必死无疑的,能从皇后手上逃脱并非侥幸,宁王的生母淑妃娘娘也是出了很大力的。”
“不过淑妃当年只是看对方可怜才施以援手,那个宫女也没有告诉她实情,直到她辗转去到汾州,才意外跟宁王搭上了线,如果我想的没错,这个宫女定然难逃一死,里面应该只有宁王和淑妃。”
碍于附近站着一众御林军,江望渡声音极小,饶是钟昭都蹙起了眉头,半听半猜出对方的意思后,沉吟片刻才道:“晋王和皇后大概率不在,看今天陛下的态度,不像是会让他们对质的样子。”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什么,话锋一转,“若镇国公也……”
“我爹进宫干什么?”江望渡听到这三个字,神情分外错愕,一看就完全没想过这个可能。
说着,他欠了欠身,似乎还打算就着这个话题说点儿别的,钟昭眼见着段正德开始往这边看来,轻轻拉了一下江望渡的手臂。
然后下一刻,江明就被人搀扶着走出来,直直地看向了正跟钟昭拉拉扯扯的,自己的次子。
钟昭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既没有松开江望渡的手,也没有后退一步,将位置让给江明,大大方方地微一俯首:“见过国公爷。”
“钟大人不愧是我朝最杰出的青年才俊,当日在老友丧仪上匆匆见的那一面还恍如昨日,没想到才几年过去,你就有了这般造化。”江明客套了一下,又对江望渡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
“父亲旧疾未愈,怎么自己出来了。”江明的腿伤纯粹是迫于形势在皇帝面前装的,江望渡象征性地埋怨了一句,而后便问了个更关心的话题,“可是陛下召见?”
江明从前在军中一呼百应,而今当众让儿子往自己这边走,偏偏江望渡还不咸不淡的,脸色顿时有些挂不住,阴下脸正要说什么,段正德忽然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国公爷别着急。”
他在没人注意他的时候悄无声息地进到殿内,问了问皇帝有没有吩咐,而后又带着命令来到江望渡面前,“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这话的意思,显然就是只让他自己去,钟昭闻言松开对方的手,江望渡也没有多说什么,朝他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就径自转过身,擦着江明的肩走了进去。
江明神色晦暗不明,故作吃力地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着脚步,最后在钟昭身边站定不动了。
钟昭见到这个场景,颇为意外地望过去,段正德则比他还惊诧,马上问了出来:“国公爷,您腿脚不好,陛下特地安排了马车,可以一路送您出宫,您这是?”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既然犬子也在,我这个当爹的等他一会儿又何妨。”江明声音淡淡的,还算客气地道,“段公公不必在意我,继续办陛下给您的差事就好。”
“原来如此,国公爷和侯爷真是父子情深。”段正德的语气略有些微妙,言辞之间倒是很恭敬,随即招手要来了两把椅子,“那您还是坐下来等吧,否则一旦伤势加重,陛下心里肯定也会难受的。”
话罢,他又看向钟昭,一副歉疚的模样:“怪我,今天忙了一天都糊涂了,钟大人腿上的伤也很重,您也稍微休息一下吧。”
在皇帝殿外大摇大摆坐下,可不是随便哪位臣子都行的,钟昭不想往自己身上揽罪名,推辞道:“多谢段公公的好意,我的伤不碍事,站一会儿就当活血了。”
段正德表情似有一些为难,但到底还是点点头,让人将椅子撤走,而后道:“既然钟大人执意如此,那我也就不劝了。”
说完这话,他又将头转向江明,一副十分殷切的模样。
先前江明上报腿伤时,为了让皇帝确信自己没有威胁,刻意形容得很严重,此时也没有立场拒绝,对着段正德感谢了好一阵皇恩浩荡,而后便艰难地落了座。
钟昭目不斜视,一动不动地站在江明身边,没一会儿就感觉到这人朝自己看了过来。
果不其然,江明率先开口:“钟大人跟小儿关系很好?”
从很早以前起,江望渡就从家里搬了出来,钟昭更常去的是武靖侯府,国公府他只去过一次,打的旗号还是替谢淮拉拢江望渡。
此时听到这句问话,钟昭拧身转向江明,很是谨慎地回答道:“侯爷对我有救命之恩。”
“钟大人一心为国,当时之所以被逼到那个田地,也都是为了大梁江山,就算在场的人不是犬子,换作任何一个大梁臣民,都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那个决定。”江明道,“大人不必太过在意。”
“国公爷说得有理,大梁子民自然个个都是好样的,下官也相信无论第一个赶到的人是谁,都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去死。”钟昭垂着眼,意味不明地提醒道,“但事实就是没有别人,只是武靖侯。”
钟昭的话看似寻常,其实把别人和只有这种词咬得格外重,江明闻言眼角抽搐了几下,嘴唇也跟着翕动,看上去有很多话想说。
不过这里到底是皇宫中,旁边还有宫人,他最终还是忍了回去,只问出一句话:“我等下要带小儿回去,大人不会有意见吧?”
早在段正德说江明有进宫意愿的时候,钟昭就觉得不对,现在看着江明见过了皇帝,还要特意留下等江望渡一起走的样子,他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是在里面的时候,跟皇帝达成了某种共识,而两人对话到这里,他大概也能猜出一些。
如今江望渡兵权在握,功勋卓著,就像钟昭早晚会接任尚书之位一样,一旦江望渡成为皇太孙的师父,封国公也是迟早的事。
但这里存在一个很关键的问题,那就是江望渡的年纪实在是太轻,他甚至还没有成家。
现如今镇国公府的小公爷是江望川,无论朝中大臣还是百姓,都默认江明去世之后,会由他来承袭父亲的爵位,可如果江望渡也成了国公,这一门就太显赫了。
盛极必衰绝对不是好事,先前皇帝一直缠绵于病榻,江明还得观望一下这次谢衍和谢停争斗的结果,可是皇帝一旦醒来,这两个皇子的问题他都不会姑息,江明立刻就得开始考虑江家的未来。
如果钟昭没想错,江明的想法应该是彻底退出朝堂,和皇帝商定待自己百年之后,让江望渡承袭他的镇国公席位,如此一来也能顺理成章地让江望渡回家。
毕竟至多再过个十几年,他就是江家的家主,掌握着全家的生死命脉,哪有不回去住的道理。
从情感上讲,镇国公府里有个如此偏心的父亲,一个满肚子坏心眼的兄长,和草菅人命的嫡母,钟昭当然不想让江望渡理会,但他同时也很清楚,江家此刻面临的问题不能拖,必须要尽快解决,而且江望渡也并非绝情的人,对方自己家的事,他不会也不能插手。
“镇国公爷,您何出此言?”钟昭把头转了回来,直视着江望渡所在的那间房屋紧闭的门窗,语气平淡地继续道,“无论我与武靖侯关系如何,他要不要回家,回家后会做什么,自然该由他自己做决定,我如何会有意见?”
第176章 暗渡
钟昭答完那一句话, 就没有再出声,身边的江明张了张嘴,继而沉默下去, 也失了再开口的意思, 只不过究竟真的听进去与否, 恐怕也就只有他自己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