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昭停了片刻,侧目问道:“国公爷这是后悔了?”
“没有。”丘秀成起兵造反,京中什么样的流言都有,很多事根本瞒不住,江明也明白他在问什么,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何况说后悔又有何意义,难道我现在对江望渡说我后悔了,他就会放过他大哥,你就能不在朝上参川儿?”
“自然不能。”钟昭不咸不淡地回答了一句,又道,“只是下官想不通,国公爷既并非后悔,又为什么将下官叫到这里,难道只是想与下官说一些陈年旧事?”
江明语气加重了些:“那是江望渡的过去,他未曾与你相识的少年时光,你不想听一听吗?”
钟昭听罢一笑:“国公爷,以轻舟和我的关系,我若是想知道他的过去,直接去问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他现在也做了侯爷,有了偌大权柄,过去受的委屈遭的罪,终究不愿意提起来。”江明恍若未闻,兀自开口,“就比方说,江望渡七岁那年,他觉得他娘受了委屈,跑到我面前厮闹,我……”
“你把他从书房赶走,国公夫人还借机生事,杖杀了一个蓝夫人身边的侍女。”钟昭用略带嘲讽的目光看着他,实在不能理解对方提起此事的用意,“恕下官无礼,说一句冒犯国公爷的话,您是觉得我听到此事会很开心吗?”
江明的年纪跟皇帝差不多,诚然因为习武精气神照同龄人好,也没留下像曲连城那样严重的伤病,但苍老终归是抑制不住的。
听到这句反问,江明默了片刻和钟昭对视,半天才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他连这个都说了?”
后面的话他没没有说,但钟昭光看表情也猜得出,江明大约觉得这种事实在不堪,江望渡肯定不会主动同他讲,这才忽然提起。
可是江明不知道的是,他和江望渡共同经历的事太多太多,少时不得势在家里受的磨难,江望渡甚至可以当成玩笑讲出来。
钟昭长久地注视着江明,半天才道:“国公爷,您给了轻舟一半血脉,却一点都不了解他,您知道在他心里,最羞于启齿,和羞于让我知道看到的事是什么吗?”
江明哑然:“什么?”
“是他从小长大的镇国公府,是您和您的长子,是你们多年来对他的薄待。”钟昭扫视了一圈此处秀丽的假山,开得争奇斗艳的花朵,和池塘里的鲤鱼,语调同往常没什么区别,“没人愿意暴露这些,即使他已经将许多旧事讲给我听,也依然不想让我亲眼见到。”
“可你不还是来了吗?”江明绷紧了一张脸,“而且还仗着陛下的威势,在书房耀武扬威,让他亲哥下不来台,视礼义廉耻为无物,你当我不知道难以启齿是什么样?你们分明嚣张到极点。”
钟昭哂笑一声:“那是因为他知道我想来,他知道我想了解他的全部,且绝对不会因为你们对他视若无睹,就反过来觉得他可以随便让人欺负,只会对他更好。”
停顿半晌,他又继续,“我实在不知您为什么如此偏心,将蓝夫人带进府的是您,与她生儿育女的也是您,您将自己背叛友人的愧疚,凝聚成愤怒倾泻在他们母子身上,到底是什么道理?”
江明听到这里一言不发许久,突然冷冷一笑:“原来钟大人今天来到这府里是兴师问罪的,你既劝我别太偏心,那么我也想劝你别太荒唐,小儿将过而立,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孩童,现在又身有军功和陛下的倚重,谁能欺负得了他,用得着你来替他鸣不平?”
“不敢。”钟昭同样停住脚步,看似谦恭,实际一点也没客气,“武靖侯向来看得开,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早已将父子兄弟间的恩怨放下,否则也不会顺应上意,将两府并为一府,未来承继您的国公之位,确实用不着我。”
说着,他话锋一转:“但我不是什么性情宽和的人,知道枕边人受过这等不公的待遇,还能故作无事发生,我拿国公爷没有办法,别人总是有些手段能用的。”
江明听着对方字正腔圆的枕边人三个字,嘴角有些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下,随即深深地看着他问:“你一定要川儿死不可吗?”
钟昭反唇相讥道:“那当年您的长子江望川,又为什么一定要他少不更事的亲弟弟去死?”
此话一出,江明所有想要说出口的话悉数消散于口齿间,一老一少相对而立了很久,江明蓦地长出一口气:“你是真喜欢他。”
钟昭皱了一下眉,总觉得对方在这一刻,好像整个人的状态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还是语气不善地回答:“当然。”
“这很好。”江明自嘲一笑,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他最近一直在到处搜寻奇珍异宝,以及医者会喜欢的名贵草药,打算找个机会亲自带着送到你们家里?”
“确实如此。”钟昭迟疑了一下,意外道,“国公爷的意思是?”
江明自然还记得前阵子跟江望渡说的话,此番虽然不算彻头彻尾的改变主意,但到底是在跟小辈说软话,面上颇有些挂不住。
“我知道你听懂了。”
他板着脸道,“历来过礼就没只有一方出面的,他这般努力想讨你家人欢心,你自己看着办。”
落下这话,江明没有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转身便往书房的方向走,摆明了是不打算再多说,要连带着还在里面的江望渡一起,让他们一起从府里请出去了。
钟昭斟酌着对方最后那句话,心中十分奇异,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变幻莫测,并没有说什么,于是两个人就这样维持着诡异的和谐,一路安静地回到了书房门口。
然后还没等脚下站稳,江望渡就快步出门,一只茶盏从里面飞来,在他脚边碎得四分五裂。
钟昭面色沉了下去,一步上前拦在门口,站在江望渡身前,将一脸恼怒的江望川堵在了里面。
“大人这是做什么?”
他问道,“即便是三言两语说不到一块去,武靖侯如今位高于你,你居然敢跟他动手。”
“就算我对他磕头赔罪,他难道会放过我?”大约方才江望渡在里面跟江望川说了不少刺心的话,江望川脸上已显出狰狞之色,仰头笑了一声,张口便骂,“既然早晚都要死,我还怕你们?江望渡不过是个贱人所出,我……”
“江望川!”
“国公爷。”
两道声音骤然响起,近乎异口同声地打断了江望川的话,钟昭额头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看向同样刚刚低吼一声,正欲走上前的江明,躬身一拜道:“下官想单独同大公子说几句话,保证不做多余的事,可否行个方便?”
钟昭越是怒到极致,越会在发作前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冷静,这一点在先前就有体现,江望渡一眼看出他情绪不对,握住对方的手:“我没事,你别冲动。”
钟昭安抚似的反过来捏了捏江望渡的指骨,却没有转身看他,而是依然注视着江明,江明目光在他们三个人身上流连了一遍,最终妥协一般敛眸道:“随你。”
话落,他不顾江望川满腔热血散去之后,一脸惊恐地叫喊父亲的声音,转身朝院子外面走,没过几步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而钟昭则对江望渡道:“放心,我只是有一句话想跟他说。”
江望渡摇头,也顾不得江望川还在一旁看,将头伸过去蹭了一下钟昭的脸,低声哄道:“将死之人狗急跳墙说出来的话,你若是听进心里,那可不值当啊。”
“我都明白。”钟昭面色稍霁,甚至吻了吻江望渡的颈侧,但却没有一点罢手的意思,只轻声道,“真的只是说一句话,你去长廊下等我半刻钟,若到时间了我还不出来,你直接闯进来都行。”
见他心意已决,江望渡也不再阻拦,道了句“那你看着办”,最后看了被自己逼到出口成脏的江望川一眼,先一步去了廊下。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俩就在这里卿卿我我,究竟想恶心谁?”江望川在江明刚走的时候,心头猛然间升起一股惧意,可眼见江望渡也走了,他又不知道从哪聚集起一股勇气,嗤笑道:“我知道钟大人身手好,若想取我性命,只需要几息的功夫,可天子脚下国公府邸,你难道敢直接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