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昭原本并未停下脚步,即使徐文钥扑上来的时候都一直在走, 听到这话倒是微微一顿,回头意味深长道:“我还以为徐大人会问我,为什么要将信寄到岭南。”
眼下曲青阳下落不明,朝廷这边只是让江望渡自行处置,并未下达明确的军令指挥他去到哪里。
钟昭跟江望渡间没有快速传递消息的信鸽,寄信只能人力托运,怎么也要用十天半个月的时间,他必须估出对方在何处下脚。
只不过这事说来也不难,凭钟昭对江望渡的了解,这人应该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如今曲连城已亡故,妻子儿女对曲青阳来说并不重要,对方最有可能去的就是岭南,他弟弟曲青云服苦役的地方。
“跟聪明人说聪明话,我虽是粗人,但钟大人也别把我当傻子。”徐文钥将那封信揣进怀里,神情略有些轻蔑,旋即乐呵呵道,“像曲青阳这样的货色,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突遭大难后不肯接受现状,甚至不惜抛妻弃子,对他弟弟也未必跟从前一样。但是到底是亲兄弟,肯定还是要见一面的。”
徐文钥没问钟昭要去哪里,但就这么跟着对方走了一段路,说到这里,忽然侧头看向对方:“大人觉得到了岭南,他会怎么做?”
自曲家兄弟双双被流放,他们的父亲受不了打击,撒手人寰后,外面怎么谈论这件事的都有,尤其是曾经跟曲连城并肩作战过的士兵,很多都说得非常过分。
曲连城交还兵权许久,但在军中的声望一直很高。底层士兵人是最多的,通常没念过几年书,可不会管舞弊案一旦成功实施,会对官场乃至黎民百姓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以及曲青阳以前做过的恶事也被公之于众,此乃数罪并罚的结果,他们脑中的念头是——
老子在阵前浴血奋战,所有人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结果带领我们杀敌、与我们同吃同住的将军的儿子打了个小抄,皇帝就要将他们流放,这还有天理吗?
钟昭身在京中,偶尔都能听到有人嘀咕,说皇帝苛待有功之臣,逼死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更别提驻守在城外的军士会怎么想。
曲连城年轻的时候曾去过沧州,在那里击退过不止一次外敌,很多百姓家里都供过他的长生牌位,曲青阳此番出逃能做到如此顺利,很难说有没有这方面原因。
皇帝迅速出兵,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平息非议,而这些非议不止在百姓间,还有三军之中。
“现在不是太平年月,像曲青阳这样的穷凶极恶之徒,享受够了看上什么就抢什么的山匪生活,搞不好会有立山头的打算。”钟昭声音很小,一派低调的样子,话却说得露骨至极,“一旦他跟曲青云会和,兄弟俩一起打定什么主意,那可真是没有后顾之忧了。”
说着,他也慢悠悠转过头,同不知何时收敛起面上的笑容的徐文钥对视片刻,问道:“若是下官没有猜错,陛下也正是深知这一点,所以才在命江大人出兵的同时,让您错开一天赶赴岭南的吧。”
“正是如此。”徐文钥听罢轻吐一口气,回答道:“陛下的意思是,若小江大人能解决这次的动乱,固然皆大欢喜;如果他解决不了,便要我对曲青阳实施暗杀,确保其不能活着离开岭南;若曲青云已经跟他取得联系,一并处决。”
身为锦衣卫最高指挥使,徐文钥本不该把此等秘旨说给钟昭听,但他说出口后,也并没有露出什么后悔的神色,只是拍拍钟昭的肩,不要听甚是诚恳:“不知为什么,我从第一次见到钟大人起,就觉得我们能成为朋友,今天见了面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他说到这里,将拿到手中的那锭金子还给钟昭,又指了指自己胸前放信的地方,笑道:“钟大人既信我不会偷看,我也信大人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我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出城,本想找那镖局的老板喝杯酒,现在看来是赶不及了。”
“一封信换一道秘旨,怎么看都是我赚,那就多谢徐大人了。”钟昭那封信里本来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莫说以徐文钥的人品,绝对不会看,就算看了其实也无所谓。他也笑了一下,跟徐文钥一同朝彼此作了个揖:“酒何时都能喝,下官祝大人一路顺风。”
“好啊。”徐文钥用力敲了下腰间的佩刀,大笑道,“等我下次回京找他喝酒的时候把你也叫上,大人可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
钟昭上辈子就经常跟徐文钥一起喝酒,与这位镖局老板虽说没有那么熟,但最起码的点头之交还是有的。听罢,他脸上的神色更轻松了一些,颔首道:“没问题。”
两人说完这番话后就此别过,转身朝着两个方向走去。
钟昭回家换好衣服,一边戴官帽一边看水苏小跑上前,手脚轻快地为他推开钟家的大门。
而就在这道门打开之后,他的视线四下一扫,即刻便看到了两个安安静静站在原地的男人。
钟昭的帽子整理完毕,见到这样的一幕,缓缓放下了手,苏流左和赵南寻同时抱拳跪下,明明未发一言,却好像把什么都说了。
良久,他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踩着苏流左递到脚下的板凳,上了端王府今天特意给他派过来的马车,轻声说道:“走吧。”
——
早朝之时,皇帝还没来,诸位官员按照职位顺序依次入内,钟昭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定,抬起脑袋就看到谢停正在打哈欠。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谢停转过身,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不多时后若无其事地分开。
等了片刻,孔世镜姗姗来迟,一进来就稍显狼狈地绊上了门槛,连头顶的帽子都差点掉到地上。
离他最近的大臣扶了他一把,原本站在靠近龙椅位置的谢英见状皱皱眉头,上前搀住他的手臂:“怎么也不小心一点?”
“多谢太子殿下。”谢英不搀还好,被他这么一搀,孔世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更白了几分,身体都跟着剧烈一抖,“臣,臣……”
“虽然孔尚书是大哥的岳丈,但这毕竟是在大殿之上,也不能这么没规矩吧。”赵南寻的人去得及时,孔世镜着家丁砸凤凰金钗的一幕被抓了个正着,钗子即刻便被收走,家丁也被扣下了。谢停看热闹不嫌事大,边伸懒腰边哼笑着道,“哆哆嗦嗦的成何体统,等下在父皇面前你也要这样回话?”
谢淮就站在他旁边,听到这暗示满满的话顿时一笑,幽幽道:“孔大人德高望重,什么风浪没见过,区区一点小事,怎么可能对孔大人给父皇回话造成影响。”
话罢,他看了眼擦着汗走上前的孔世镜,笑了笑问:“是吧?”
路走急了差点摔跤的确是小事,但谢淮和谢停言语间显然有深意,不仅孔世镜听了出来,众位默不作声的大臣也意识到了。
钟昭看这对兄弟打配合,心中同样忍不住觉得好笑,又转头瞟了一圈三三两两挤眉弄眼的朝臣,最终把目光落在了谢英身上。
谢英当然能听出对面这俩人在阴阳怪气,但又想不明白他们到底在阴阳什么,故而只能一脸莫名地松开孔世镜,走回原位背过身不看谢淮和谢英,眼不见为净。
那边孔世镜艰难地说了一声是,算是应了谢淮的问话,站在自己那一块地方,眼睛却一直望向谢停的方向,看起来很想说点什么,但谢停却只是对他回以一笑。
而还没等他憋出一句话,皇帝就拖着虚浮的脚步走了出来。
所有皇子大臣齐齐俯身行礼,山呼万岁,皇帝轻轻挥手,道了一句众爱卿平身,然后就直接投入了对牧泽楷和何归帆的问询中。
今日是江望渡离京的第二天,他有很多事不放心,得找户部和兵部确认。待到这两部尚书将该汇报的汇报完,皇帝也顺势沉默下来。
立在他身旁的太监站出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陛下。”钟昭睨着不远处就差没有双手合十,向上苍虔诚祈祷的孔世镜,再看看百无聊赖低头发呆的谢英,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沉声开口道,“臣有事启奏。”
做出这番动作时,他腰间的剑穗也跟着摆动,绑着珠子的流苏垂落地面,发出细碎而轻微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