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明也不过二十左右年纪,平时少言寡语,今日提到苻燚,似乎再没有了出家人的气定神闲。
贶雪晛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见明一边走一边说:“当初我们在福华寺修行,忽有一日,建台宫中有人来请,说是刚登基的那位少年皇帝被邪祟所扰,夜不能寐,听闻师父在福华寺修行,想请师父进宫为皇帝诵经。我师父慈悲为怀,因此奉诏入宫,那皇帝生得温文尔雅,又对我们极其礼遇,我们都深感皇帝佛缘深厚,谁知道……”
见明欲言又止,语气愈发不忿:“谁曾想皇帝其实根本不信神佛!不过因为我师父德高望重,又是阆国去的,当时在建台声名显赫,因此他才故意请我们入宫。实际上不过是利用师父,掩人耳目罢了。后来师父与他辨经,洞悉了这位小皇帝的心性。那小皇帝索性直接把我们囚在宫中,不许我们出去了!”
玄海师父去建台,早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苻燚,也不过十六七岁而已。他似乎想象得到那时候他青涩文雅的样子,大概比现在还能蒙骗人。
“那段时间宫里实在恐怖的很,几乎每天都有血腥气,成桶的水都冲不干净阶上的血污,连我们这些和尚都吓得瑟瑟发抖,十几岁的皇帝就站在殿廊上神色自若地喂乌鸦。”见明提起往事,似乎犹有余悸,语气也不复刚才的义愤填膺,“哪怕现在想起来,依旧觉得十分可怕。”
贶雪晛想他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实在感同身受,甚至有种也跟着脊背发凉的感觉。
“不过我师父倒还惦记着他,甚至想过再去建台渡化他呢,若是能渡化一个皇帝,于天下也是无量功德吧?”
贶雪晛忍不住感慨道:“那玄海师父真是有慈悲大爱。”
还很有勇气。
玄海大师住在金莲寺后面的松林里。这里松木遮天蔽日,只有一处禅室,到了夜里愈发显得幽深僻静。和金莲寺其他地方金灯如织不同,这松林里一片漆黑,月光都照不进来,只有见明手里一盏纸灯。林间竖立着两排佛像,据说都是玄海大师年轻时候为磨砺心性亲手雕刻的佛的三身相。
“不过听说皇帝如今游山玩水去了,行踪不定。最近听西京传过来的消息,他竟然爱上了一个男子,那人却跑了,此刻他正满天下搜捕呢。”
贶雪晛:“……”
他在大周都快人尽皆知了吧!
见明问:“你有听说过这件事么?”
贶雪晛:“……略有耳闻。”
“你知道那男子是何样人物么?”
贶雪晛发现见明神色似乎八卦起来了!
这事果然荒唐到是个人都会好奇的程度!
贶雪晛摇摇头:“我来阆国也有些时日了,不甚清楚这个事呢。”
见明的目光在灯笼上熠熠闪亮:“不过皇帝做出什么事来,都在情理之中。他大概本来也不是正常人。”
贶雪晛声音低下去,说:“是吧?”
“听说他登基之前,被囚禁了十几年,幼年被囚禁在朔草岛上的时候,日日都要被抱到驱邪台上驱邪,以至于惊吓过度,小小年纪便要靠药石压制心症。既早早被这世上的业障浸染透了,心里又哪里能得光明呢?说他会爱人,我是不信。那得是何种因缘际会。”
见明说完朝他单手合掌,然后挑着灯笼回去了。
此刻夜色深沉,春雾濛濛。贶雪晛在门口站了好一会。
皇帝从小就被囚禁,这事人人皆知,他自然也知道,他相信皇帝本性暴戾,也是因为此。像大周的成祖,也曾性情暴戾过一段时间。但他十六岁之前,是光风霁月的太子,知学识礼,底色和三观都是正的,这样的人才可能转变成一代圣主。但像苻燚这种从小就生活在被囚禁的扭曲环境里,能成长为正常人才不正常。
废帝叫人日日为幼年的他驱邪,邪未必有,恶意却昭然若揭,大概想要逼死他这位嫡出的幼弟。
如今看,废帝的目的的确也都达到了。
这样的人不是被恶吞噬,就是以恶为食。
苻燚显然是后者,那个正常的苻燚或许早死在了驱邪台上,新的苻燚以恐惧和恶念为食,成长为如今的恶龙。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苻燚了解的越多,越觉得这人可怖,像是才发现那黑龙身上的黑,原来都是凝固的血。
这一夜总觉得不安,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苻燚,后半夜才睡着。睡着以后竟然做梦,梦见了那驱邪的场景。他这梦实在诡异,幼童被剥去柔软常服,赤脚麻衣,浑身画满符咒,被内官们抱上驱邪台。
台高风急,台上驱邪的生血腥臭,引来成群嗜血的乌鸦,宫人们则垂手侍立,如一堆祭祀的纸人,对那幼童在血腥和符咒中撕心裂肺的哭声置若罔闻。
那哭声一开始很可怜,稚童嚎哭,真是叫人同情,继而越来越悲惨,又叫人闻之心痛,最后却逐渐变成无孔不入的尖叫,几乎要震破人的耳膜,仿佛有漫天血雨从天而降,然后他看到一条血龙从驱邪台上盘起,将驱邪台上的人全部吞吃,鲜血淋漓之间,他几乎手脚麻痹,不能动弹,忽然察觉有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他猛地回头,看到章吉那张俊雅的脸,眼珠漆黑,像是被魔附身,咧着红唇说:“抓到你了。”
贶雪晛猛地从床上坐起,惊惶地看向四周寂静浓黑的夜,汗珠子从鬓角滴落下来。外头忽然轰隆一声,滚滚春雷,似乎随东风从东土一起滚过来。
闪电如火石一般照亮阆国和大周的界碑,浓夜之中,有一队人马,轻骑简从,飞驰而过。
此刻春雨簌簌,地上一片泥泞。这队人马气势不凡,只看一眼便知他们非富即贵。他们停在两国交界处的一处官驿外头,阵仗之大,惊得驿丞等人急忙跑出来相迎。铁骑森森分开,露出最中间的一个年轻白皙的郎君,他戴着斗笠,斗笠上缀着黑玉珠,身上锦袍华贵,那张脸被电光照亮,一双凤眼乌漆漆的,有一种极凌厉阴鸷的美。
夜雨簌簌,拍打着官驿的窗棂。
官驿是朝廷设立的官方交通与住宿机构,处于两国交界处的官驿要比寻常官驿更大,大周和阆国来往密切,常有贵人在他们官驿暂住。按理说他们都接待惯了的。
但是今夜他们迎来的,却是大周皇帝!
一时之间别说驿站的官兵了,就是驿站住宿的官员,别管大官小官,阆国的还是大周的,甚至有花了钱住在驿站的商贾,此刻全都黑压压跪满廊下。有人连外袍都来不及披上,只着中衣便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他们听到通知只感觉此刻犹如做梦一般。
大周皇帝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只看到外头一排精兵守着正北最大的房间,也不许人随意靠近,众人又是畏惧又是好奇,齐齐聚集在廊下观望。
尤其是那些阆人,这可是上国皇帝,若非有机缘,只怕一辈子都见不到!
他们只看到正北的一间上房房门大开,里头站了一堆人,穿着各色的锦袍,那中间隐隐可以窥见一玄色大氅的年轻男子,金冠束发,距离太远,也看不清他形貌。驿站官员弓腰进去,又弓腰出来。不一会便有两匹快马从驿站出来,直奔向金莲城去。
金莲城是阆国距离大周最近的城市,此刻在这驿站里往西南方看,甚至隐隐都能看到阆国佛寺的灯火。
大概一个时辰以后,先是金莲城的判尹带着属官仓皇而至,紧接着五军营的将领和内三厅的官员们几乎是同时抵达,不一会就连阆国的左右议政大臣也冒雨前来,车驾将驿站门前堵得水泄不通。原本规模宏大的驿站此刻竟然人满为患,众人神色匆匆,皆十分惊骇,而皇帝所居之处,大周的黑甲卫持刀而立,目光熠熠,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阆人。
阆国虽早向大周称臣,但到底是异乡他国。此刻不光阆人惊骇谨慎,就连皇帝身边这群人也全都全神贯注。一时廊下火把一束束点燃起来,将整个驿站照得恍若白昼。那雨丝细密,被火光一照,如万千银丝从天而降,竟真如天罗地网一般。
下了一夜春雨,刚变暖的天气,便又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