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没这么累过了。
迷迷糊糊当中,他听见苻燚叫他。
他睁开眼睛,看到苻燚扭着头,垂着凤眼看他。
那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他,看起来浓稠得近乎怅惘,眼神也没多少光,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对他说:“贶雪晛。”
“怎么了?”他眯着干涩的眼睛问。
然后他听见苻燚说:“如果我死了……”
“……没完了?”
苻燚微微侧头,靠着他耳朵,好像是睡过去了,又似乎只是沉默,然后贶雪晛索性把自己肩膀给他靠。
然后又过了一会。
他听见苻燚靠着他的耳朵,似乎在梦中,不同于之前恶劣的胡话,他轻轻地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说:“贶雪晛……去吧,再去找一个章吉。”
贶雪晛睁开了眼睛,平躺着。
不知道是真糊涂了,还是故意的,毕竟这个人,爱他是真的,心机狡诈也是真的。
但是……
贶雪晛眼眶微微湿润,说:“真的是……”
真的是。真的是。
真的是什么呢,贶雪晛没有说。
但是相比较美色的诱惑,情爱的侵袭,这是他终生最不能忘怀的一个瞬间。
作者有话说:
世上所有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找不到第二个。
从此以后,就只有皇后贶雪晛啦。
第48章
贶雪晛想, 他这人也不算循规蹈矩,他的人生,可以只为了这一个瞬间而活着, 无论最后怎么样,他都不会后悔。
不管这狂风暴雨的爱恋是否会褪去,不管皇帝如何能和一个男人相守终生, 只为了此刻震颤的心, 他都愿意为此,像当初接纳章吉一样, 迎接苻燚。
他这样一想,只感觉心脏又酸又麻, 自己侧过身来, 伸手摸着苻燚的脸颊, 亲他的鼻尖上的痣。
苻燚身上的气息和体温仿佛也随着鼻尖上的吻缓缓传入他的身体。泪意不甚明显, 在他内眦露出一点微光。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他主动钻进了皇帝的金笼,迎接未知的命运。
苻燚感受到鼻尖上柔软的吻,进入人生最甜美的梦里。
他这人从记事起, 便过着动荡不安的生活。不安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 没有什么时候是完全安全的, 没有什么是他能完全得到的,即便是在西京,那几日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不安的阴影也如影随形。
如今他完全放松,像是在无边无际的暖流里飘荡。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他有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在他被死亡的恐惧笼罩的时刻,他知道贶雪晛握着刀就守在他身边。
他微微睁开眼睛, 就能看到那把一直放在榻上的刀。
即便他如今已经脱离了危险,贶雪晛也始终把那把刀留在身边。
他的眼皮再抬起一些,便能看到贶雪晛的侧脸,他便只想再闭上眼睛,让这个美梦更长一点。
他觉得自己像一条小船,微不足道的船,驶入了能庇护他的港湾,那里无风无雨,可以成为他的安息之地。
红华宫的恶臭苦寒,朔草岛的寒风,皇城的血腥气,都已经远到像上辈子的事情了一样。
他十六岁的时候,同样被发配到朔草岛的废帝喝了毒酒以后,对他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让你看着我死么?我的好弟弟,你将来的下场,也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他八岁的时候,身边的内官对他说:“哎呀呀,我们好心来给你报信,自己母后死了都不知道哭呀,真是个没有心的人呢。”
他四岁的时候,那些把他从他母后身边背走的人说:“小殿下,您的好日子,都到头啦。”
都是放狗屁。
我的下场怎么不比你强。
我怎么就没有心。
我的好日子,这才刚开始!
他这样想着,又往贶雪晛肩膀上靠了靠。
不知道是不是受伤了,人也软弱了,以前江山美人两手抓,如今只想挨着美人睡觉,其他都不想管。
内殿里一片静谧,一点人声也无,只有外头轻微的风声水声。
中间福王等人几次过来探望,苻燚都在睡觉。
贶雪晛想出去问问外头的情况,结果却被苻燚抓着胳膊。
脸靠在他的肩膀上,贶雪晛一低头,就看见他鼻尖上的小痣。
此刻的苻燚前所未有的虚弱,嘴唇还是有些白,神色也有点苍白。他想了想,到底没有动。
倒是苻燚睁开了眼睛。
“渴了。”
苻燚看着他说。
贶雪晛立即起身,去给他倒水,倒好了,自己端着过来,把苻燚的头枕在自己腿上,喂给他喝。
怎么那么体贴啊。
体贴到他都想关爱一下行刺的人了。
贶雪晛知道外头等不及了,便对黎青说:“叫福王他们进来吧。”
黎青忙去请了福王他们。
福王领着一堆人进来,隔着帘幕问:“皇兄好点了么?”
那帐幔都被卷起来了,只放下了竹帘,里头若隐若现,能看到苻燚在贶雪晛的搀扶下坐起来。贶雪晛又伸手拿了一件大氅给他披上,然后就在他身后跪坐,用手扶着他的背。
跪坐的笔直,身旁还摆着那把刀。
他连自己都没有十分信任。他还记得他昨夜扫视众人的眼神。这叫福王都害怕,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大家都把他当作皇帝的潜在政敌,吓死人了!
如今那一身绿袍挺直淡然,隔着帘子倒没有什么攻击性,只把身前的帝王撑起来了。
这一瞬间,竟给他们一种皇后的风范。
自苻燚出事以后,贶雪晛的确是他们这些人里头,最淡定的一个。
一开始福王甚至想,贶雪晛和他这位皇兄之间,果然是他皇兄单相思。
这也不奇怪,本来贶雪晛就是被权势所迫,被抓回来的。
后来他想,好在贶郎君够淡定。
如今陛下可以信赖的重臣都不在身边,有的无非是些随驾侍从官又或者他们这些人,皇帝遇刺是大事,这可不是阆国时候搞的假刺杀,都不说一旦苻燚出事,他们这些人会怎么样,整个大周都要乱。他这两年虽然在西京有些历练,但遇到这种突发状况也难免心慌意乱,倒是贶雪晛够镇定,第一时间就让他把皇帝无事的消息散播出去,他事后回想,都觉得当下大家都惊慌成那样,贶雪晛那么迅速就能想到这一点,真是不简单。
如今渡口全面戒严,许进不许出。由李徽等亲信黑甲卫接管御船及周边核心区域防务,弩船上一干人等全部就地缴械,隔离审查。皇帝所处的内殿只有御医,黎青,贶雪晛等几个人出入,就连福王自己,如今来了都只站到帘外。
苻燚看起来确实没有大碍,坐在那里道:“讲讲。”
福王道:“有嫌犯一名,当夜已经中箭而亡,同伙三人服毒投水,但有一人被救了回来,经审讯,他说他们是萧氏子孙,在弩船做弓箭手已经一年有余,从御船离开阆国开始,他们便已经在找机会下手。”
苻燚道:“萧铨的子孙?”
“是。”
苻燚停顿了片刻,但没什么表情,示意他继续说。
福王道:“这人说他们只是临时起意,只为他们萧氏报仇,并无人指使,严刑拷打也不改口。皇兄打算如何处置?”
苻燚问:“只审了这一个?”
福王道:“弩船上的人都审了。”
他瞥了贶雪晛一眼,又道:“只是没有审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有一位副尉说,他当时的确看见有人进入弩舱,但装作没有看见。”
原话自然不敢讲,譬如这位副尉为什么会当没看见。
苻燚的名声,真的很差。
苻燚道:“审得不行,还得再审。”
福王垂首,这是要审出皇帝想要的结果了。
苻燚略沉思了一下,凤眼挑起来道:“找艘船,一个一个拉远一点去审。”
说完看了黎青一眼,微微一抬下巴。
黎青便等福王他们出去的时候跟着出去了,传达了皇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