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泰十五年秋,谢怀千不再去清谈,转而每日都去山郊的道观与三教九流的人对弈,
那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赢的人可以一直下到输才离席。
谢怀千能下整整一天。
慕名而来与他对弈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棋圣和以棋艺闻名的民间高手,谢怀千逐渐地从只能在桌上留半天到几个时辰,此时他会在旁静静察看赢家习惯如何落子,心性是否现在明面,优劣在何,然后第二日再赢回来。
文莠眼看着天黑得越来越早,道观来客身上的衣裳越来越厚,谢怀千赢得也越来越得心应手,甚至对手问他自己该怎么下,谢怀千甚至会指点对方怎么下赢自己。
在文莠看来,淮南已然没有能下赢谢怀千的人了。
冬月最后一日,道观居然没有人来,有个瞎子坐在那儿,似在等人。
那瞎子粗布短衣裹魁梧身材,胡子拉碴,坐在道观枯木下的棋桌上,像一个樵夫。
他侧着耳朵听见极为规律的沙沙踩雪声,仿佛能想象出传闻中身姿修竦,有着清和雅致容色的谢渊然。
他伸出右手道:“渊然兄?在下徐造元,界州人士。”
“不敢,晚辈谢怀千。”谢怀千低颔与之交握,纤挺白皙的通透指节扣住对方的,悄然避开徐造元一截残缺的拇指。
徐造元微微一笑,“你听过我吗?”
“只言片语,也许算听过。”
徐造元,同样是天才神童,先帝殿试钦点的状元,谢怀千听过他的事迹,当年使徐造元名震天下的还是殿试上与先帝论道,拔得头筹之后自断一指,放弃做官,不少人见他没有叫皇帝赐死也说他命大。
滴水不漏啊,徐造元道:“我是特意为你来的。”
一旁放风的文莠闻言戒备地从带来的兜里拿出一张早上馏好的大葱饼,在谢怀千不赞许的眼神中站在瞎子旁边咀嚼得有声有色。
徐造元笑得更加开怀,“渊然兄,你开棋罢?”
徐造元看不见,赢了岂不是胜之不武?谢怀千犹豫道:“恐不妥当,不若换个暖和的去处,晚辈愿与您一叙。”
“诶,那不一定。”徐造元伸手做了一个打断的姿势,朗笑道,“渊然兄不过举子一个,我怎么说也曾是个状元,虽然目难视物,怎么便叫你轻蔑了呢?”
谢怀千见状也不再纠缠,径直落了第一子。
“渊然为人果真清爽。”徐造元睁着鱼目似的混沌双眼,残缺的右手在棋盘上来回摩挲,谢怀千不忍直视,侧目等待,徐造元方摸到他落子的方位,即刻将棋子落下。
这样下了一个上午,徐造元每一步棋都走得比谢怀千更快更准更狠。
半下午,两人不约而同袖手。
“渊然兄,我赢了吗?”徐造元问,“你几乎不愿意将目光留在棋盘上多一刻,不会是觉得我的断指可怜吧?”
“晚辈失敬。”谢怀千心一紧,将目光挪回棋盘上,“前辈,你赢了。”
“渊然兄如此滥用恻隐之心,我自然会赢。”徐造元哈哈大笑,文莠饼吃完了,背对谢怀千眯着眼看着徐造元,徐造元仿佛开了天眼,拿食指不断地点着文莠,“若是你旁边这个兄弟与我下棋,我连赢的机会都不会有。”
谢怀千不知说什么,索性沉眸,浓黑的睫挡住眼底思绪。
文莠水白眉心一跳,正欲出口,谢怀千抬掌示意他噤声,恭谨道:“请前辈赐教。”
徐造元不直抒胸臆,说话意味深长:“这事很难赐教,渊然兄往后不若陪自己下棋吧。”
谢怀千隐约抓到了什么,作揖道:“谢前辈指点。”
从那天起,谢怀千不再出门,关在房内独自下棋。
他在棋子身上模仿见过的所有人,日复一日地超越自己,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练就了一身隐忍不发的本领。
如果他在磨一把剑。
那剑已经磨得很利了。
咸泰十六年春,帝王不顾百官劝阻,以观星阁天象不吉为由,废中宫,后宫嫔妃争后位争得头破血流,诡异的是,皇上并未立马册封皇后,不论大臣如何进谏,都以“中宫之位虚位以待”搪塞众人。
谢怀千收到了父亲谢阁的来信,父亲告诉他成婚后可以进京赶考。
谢怀千不露声色将信拿给文莠看,纯美的脸上不见喜怒,文莠比他长十七岁却高兴得不行,在房中阔步来去,比当事人更信心百倍,猛地喝了一声,击掌而鸣:“我感觉都不用再回来了!东西全带走么?”
谢怀千叫他的怪叫吓得掩面而笑。少见文莠如此外露,这感觉很新奇。
他半倾着脸,绸发滑过肩头,某种流动的知觉与柔和的春光一同披洒下来,像呼吸那般轻盈地勾着唇角,他看着文莠,期待点头。
谢怀千的确再没回过苏州府。
文莠一语成谶。
咸泰十六年夏,谢氏主母方洗身睡下,幺兄突地叩门,烛光罩着拉门,兄长还四下张望,压低嗓音道:“小妹,睡了吗?为兄有要事相商。”
主母闻言立马穿好外袍,叫仆从先出去,她拢上门。
幺兄的一句话打破了房中宁静,薄唇闭了闭,吐字道:“怀千不能去京师。”
“为什么,谢阁不让小千去找他了吗?”主母一双美目肉眼可见冷了下来。
“和另一件事有所牵扯……柳氏那边突然来退婚。”
退婚?谢母打出个不可思议的寒颤,道:“谢阁知道吗?”
幺兄摇头:“还不知晓。”
谢母秀美的胸膛起伏不定,鬓发掉了几绺下来,即刻便显得憔悴。“柳荣恒求谢阁求了三年才求来的姻缘说退就退,怎么会呢?”她欺身掐住幺兄的胳膊:“是不是听错了,他们跟你退的婚?”
幺兄知她最疼孩子,按住谢母的手肘,也很苦恼:“小妹你先别激动,此事有些蹊跷,不太像退婚,说是不敢和另一位大人物抢。”
“什么大人物,他说了吗?”
“他不肯说。”
长公子被门生退婚,此事闹得谢氏人心惶惶,传出去也让谢怀千的清白名声沾上了一些可供人嗤笑的污点。世家公子典范这等天子骄子叫人退婚?好新鲜,又不免叫某些人痛快。莫不是名声虚头巴脑,其实身上不少缺陷?
被人退婚,谢怀千自然算不上愉快,说失落,自然也有。
他与那位姑娘素昧平生,本没有干系,别人愿意退婚谁也干涉不到。他不愉快之处在于母亲前些日子把他叫去,告诉他族中出了一些变故,他暂且不能赴京。
这么一等便等到了冬天。
咸泰十六年冬月廿五傍晚,谢氏宫迎来了一帮打京师来的太监。
“大喜的日子你看你们这行宫素的,像人丧着脸晦气得不行,来人啊,给谢氏宫张灯结彩。”
趾高气扬的大太监背着手往行宫檐角上一指,细嗓跌宕起伏,发号施令:“挂!”
下边一群小太监一听,丝毫不敢怠慢,莽入谢氏宫抢来长梯,捞起袖子抖劲往上爬,下边的给上边的递朱红色灯笼,另几个张罗着拆了主厅堂的牌匾换上特赐的“皇恩福第”,至于廊柱,同样要贴上有凤鸾纹的对联。
大太监叉腰仰望,满意颔首,转而对面前站着不吭气的仆从笑了起来:“叫住你们不为旁的,去,将谢怀千关起来。若不配合,就地正法!”
这声响骇得谢氏家仆打哆嗦。
“不去?”大太监咬牙,面部肌肉攒着,再度挥手呼喝那挂灯笼的小太监,“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去?”里间听见动静,快步出来几个谢氏族人,见太监往自己家闯,沉肃着面孔,上前作揖问:“敢问公公这是何意?”
“何意?”大太监什么也不掏,指着那谢氏宫檐角上的红灯笼,哂笑问:“你觉得呢?”这话中不掩讽刺之意,那几个族人没想到中官会这样不客气,然而看清楚那门楣上、柱上拉的都是皇后制式,同时变了脸色。
那太监陡然变了张笑脸出来,微微躬身,拱手道:“谢夫人,要不说兔子窝深呢,委实叫咱家好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