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听着一边将玉佩转动在指尖,每听一句,绳子放长一点,听到最后甚至能听见玉佩与城墙敲击在一起的声音。
皇帝好似无所觉,在口头念了一封罪己诏后,话音一顿道:“孤即位几十余载,未能在国政上有所建树,愧对于天下,太子景言峯能力出众,历练有成,即日起传位于太子景言峯……”
身后突然一阵哗然,而下方拉满的弓箭正稳稳地朝着城墙顶。
此次传位没有隆重的大典,也没有繁琐的仪式,一切看起来都那样仓促滑稽,却又充满了悲情。
那位衣冠不整的旧皇就站在原本属于他的宫墙顶端,未曾多分出一份眼神给到荀还是身后,此番圣旨就像是颁予荀还是一般,而他铿锵有力的话音尚未落地,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突然从城墙直坠而下,于此同时,一道箭光自下而上直奔荀还是。
不知道谁射了第一箭,那些早已拉满的弓在下一瞬铺天盖地而来。
原本置于身后的那些人在见到第一根箭矢时又慌乱地退了下去,唯有荀还是趴在墙头上,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帝王破烂般摔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染红了白色的雪地,而且越晕越大,皇帝面部朝上,因着距离太远看不见他如今面目是何样子,但是荀还是总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似乎在说:“你看,孤抢先了一步,孤赢了。”
荀还是扒着城墙的手一松,原本挂在手指上的玉佩直直地落了下去。
谁输谁赢还说不准,陛下,您想的太简单了。
玉佩摔在距离皇帝尸体不远的地方,陷进积雪中,只露出一短截红色的绳子,像极了另一侧还在流淌的血迹。
第一根箭矢未能射中荀还是,可是接下来那些便跟幸运无关,铺天盖地地几乎覆满了城墙上方,荀还是隐约听见有人怒吼:“是谁命令你们射的箭?”
这怒吼声有些恼羞成怒,但仔细分辨还是能听出来是太子的声音。
多有意思,不着急去看自己摔得稀巴烂的老子,却还在这关心谁放的箭,这还用问吗,自然是……
“你让人放的箭?”眼看着箭矢便要落下,一句话音突然闯进了耳朵里。
第96章
那人说话时带着点恼人的暖风扫在耳垂上,荀还是像个雪人般僵在原地,听着那人继续指控:“都已经废物成这样了还作?靠得这样近都无知无觉,五感想必衰退的更厉害了罢,看来荀阁主是抱着必死的心了。”
嗖——
羽箭铺天盖地而下,荀还是还钉在城墙上发愣,直到听见头顶叮的一声他才恍然回过神,顺手往旁边一摸才发现他起初带着的那把剑早不知道被扔到了何处,因着习惯空手行动,一时没能想起,现在再想用时只有衣襟里的玉扇。
只是那柄扇子——
感觉到耳边又呼啸而过几根羽箭,荀还是只能一咬牙拿出玉扇做武器,流淌于经脉中的内力再次开始运转,他周旋于箭间,在又一次堪堪躲过之际胳膊猛地被人拉住,随即听见那人低吼道:“走!”
荀还是看着自己胳膊上青筋暴起的手,上面还有几道纵横交错的血痕,不由地抿了抿嘴,一面抵挡着羽箭,一方面又被拉着走。
好在这到底是东都,因着先前江湖人的事情,东都界内对武器把控极为严格,落到各处的羽箭着实有限,而这些侍卫又大多是公子兵,会用是一码事,准头又是另外一码事。除却最开始铺天盖地的箭雨尚且存有威胁,往后就有些后继无力。
在荀还是被谢玉绥拉下城墙时,那些箭已经变得零星几个,在空中打着旋后落到了城墙里面,荀还是突然开口:“现如今你这样把我带走可不是一步好棋。”
谢玉绥此时一肚子的火气,不过是看着荀还是现在狼狈的样子着实可怜,才强压着没有发出来,可荀还是的察言观色此时全都喂了狗,在走过一个拐角之后用力甩开了谢玉绥的手。
“你听见我说话没?”
“听见了,所以呢?”谢玉绥同样停下脚步,因着错开了一个台阶,谢玉绥此时看向荀还是要仰着头,可即便是这样的姿势,却也没让他周围的气压有所好转,抬眸看过来时里面的风暴几乎将荀还是卷进去,“你想怎么样,再回到墙头跟着那个老头手拉手一起跳?”
荀还是一愣,他没想到谢玉绥会这么说,虽然他确实……
“我没有。”荀还是下意识否认,反正现在这个情况打死都不能承认,“至少没想手拉手。”
谢玉绥直接被荀还是气笑了:“没想手拉手,那准备一个一个跳?你当这是做什么,小孩子之间的跳房子吗?”
“跳房子是什么,我没见过,听不懂。”荀还是一扭头。
明明是闹别扭的反应,可是只是这样一句话却直接将谢玉绥心中的怒火敲得烟消云散,此番情景落入眼里已经不只是耍赖,还带着点可怜。
荀还是儿时自是和寻常人不一样,他还是孩童的时候最先学会的就是怎么去杀人,而不是一般小童间常玩的跳房子。
谢玉绥叹了口气:“我之前就说过了,你先跟我回去。”
“去哪,我无处可归,更谈不及回这个字。”
谢玉绥有些无奈:“你非要跟我这样讲话吗?”
荀还是:“……”
其实当他听见回这个字的时候内心何尝不曾动摇,有多久未曾有人跟他说过“回”了……只可惜时机不对,这个人出现的时机不对,说这话的时机不对,还有……他动心的时机不对。
仔细想想,荀还是这一生好像就没有“恰逢此时”的感觉,每次遇见的都是“可惜”,可惜当初没能早日遇到谢玉绥,可惜直至今日,已然没有了回头路。
荀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是换了一个极为轻佻的表情,垂眸看着错了一个台阶便比他低上半个头的人,提起嘴角道:“王爷是舍不得我这张脸呢,还是没睡够?”
荀还是这人搓火有一套,谢玉绥刚刚压下去的火气蹭蹭蹭地冒了起来,若不是涵养在这压着,恨不得直接将人扛在肩上扛回去。
“你到底还在作什么?”谢玉绥问。
荀还是抿嘴笑着,而后眼皮一抬看向谢玉绥身后的方向:“哦,来了。”
话音方落,荀还是一手压在谢玉绥的耳朵上,将他的头用力往旁边一压,紧接着一道剑风擦着荀还是的手背飞驰而过,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看,就算你想走那些人也未必会放。”
卓云蔚此时正站在窄小的楼梯口处,堵住了唯一的去路。
荀还是低声道:“王爷的目的是搅乱邾国的局,如今阳宁已然落入手里,剩下的就是一点点蚕食,没必要大动干戈,若是您现在因我和邾国闹僵,且不说您能不能全身而退安然回到祁国,就算一切顺利,最后少不得要大战,劳民伤财的事情着实不划算,您不如现在直接离开……”
“你身体还能坚持多久,硬杀出去有几成胜算。”谢玉绥没等荀还是的话说完强行开口打断。
荀还是一愣,下意识答道:“七成。”
“那够了。”谢玉绥转身,“我给你的那柄扇子可不是个摆设,虽说不可能像是一般武器那样有杀伤力,但也不会简单坏掉,放心用便是。”
荀还是立刻明白自己先前的犹疑落到了谢玉绥的眼里,无声地笑了一声:“好。”
玉扇流转于白瓷般的手指间,荀还是道:“既然王爷想要硬闯那便硬闯吧,希望太子此时能多带些人去给他亲爹哭丧。”
谢玉绥轻笑:“肯定要去哭,毕竟是城门口,如今天都亮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得去演演戏?”
*
皇帝死的突然又决绝,太子措手不及之下早没了精力去管荀还是,也就卓云蔚时刻惦记着才出现在那,没有其他人多纠缠,只一个卓云蔚着实不够看,所以当谢玉绥带着荀还是离开宫墙并未有太多的阻拦,一路顺利得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