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还是不言。
皇帝轻笑:“你看,你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处境,无非就是我们想要保的人不同。”
皇帝到底是皇帝,见惯了朝廷中的尔虞我诈,有些事情可能是当局者迷,有些事情却是一眼看个透。
“即便许多事情孤未能亲眼所见,但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就比如你当初去往邕州城。那时候你大概是想看看冒了你名的梁弘杰和跟焦广瑞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许南蓉罢?即便梁弘杰没有跟许南蓉碰面,也未曾产生冲突,想必你也会寻个机会让他们产生纠葛,许南蓉容貌不差,只是年岁上占不得优,而梁弘杰好色之名闻名已久,只要一点点手段,让许南蓉错手杀了梁弘杰很简单,这便是整个事件的开始罢,所以你是怎么样将豫王引到了邾国?”
事已至此,荀还是没有瞒着皇帝的打算,正如皇帝所说,他们现在都面临一个死局,两个将死之人聊聊天也没什么。
他手拄在膝盖上,托着下巴道:“很简单啊,给祁国国君去一封信就是了,告诉他我可以帮他处理掉让他碍眼不已的豫王,只要将豫王引到邕州便可。”
“我竟不知祁国国君竟是个这么好说话的。”
“大抵是因为心虚吧。”荀还是眯着眼睛,眼尾挑出一个邪魅的弧度,“就像陛下您自从察觉到我可能跟早年之事有关联,便迫不及待地给我下毒一样。”
大多数人了解到荀还是身中剧毒,还是被邾国国君下的以后,都会觉得是荀还是这人周身血腥太过,故而让皇帝夜不能寐心中不安,其实最让皇帝心中不安的是他从老阁主那里得知,荀还是很有可能和谢炤元有关系。
“虽说那位王爷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禁词,但是当初他身死与东都又何尝不是邾国和祁国不谋而合之下的结果,祁国国君怕着那位,否则怎么会让堂堂王爷作为使臣出使于此,彼时邾国和祁国关系已然僵硬,将王爷送到这里跟送死有何区别?这些年祁国国君面上压制着豫王,实则被豫王步步紧逼,只是不自知罢了。”荀还是掏出怀里的玉佩,“唉,当时我行此步未能考虑周全,有些事情确实做得太早很容易脱离掌控,当初‘无意间’让老阁主发现我身上有这么个玩意,没想到那老东西一点主见都没有,直接就捅到您那里。”
“这玉佩当真是谢炤元的旧物?”
荀还是噗嗤一下笑出声:“您觉得呢?”
皇帝深深地看了一眼荀还是,随即跟着大笑了起来,摇头指着荀还是:“荀阁主不愧是荀阁主。”
荀还是但笑不语。
屋外细细碎碎的声音谁都好像没有听见,也好像都不在意,两人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面对面地说着话。
皇帝:“虽说孤自认为并非善人,但那谢玉绥也不是善类,你这样帮着他可曾想过自己的退路,你知道他在盘算着什么吗?”
荀还是往后靠在墙上沉吟:“大概吧。”
“他并非任人摆布之人,当初即便有祁国国君相助,能让豫王到邕州,其中不乏有自己的算计。他肯在荀阁主身上费功夫,嫣然不是觉得你尚且有可用之处,毕竟能在孤与太子之间周旋的,天枢阁再合适不过。”
“目的相同,又何必在意各自盘算?”荀还是看得很开,就像他从来未曾觉得谢玉绥会简简单单地待在他身边一样,有利可图在别人看来可能觉得戳心窝子,可是荀还是却一直觉得这并非是坏事,因为有所图才能将两个人捆绑的更紧密。
现在说这些就没什么意思,他不太想细数自己与谢玉绥相处的点点滴滴里有多少是含有目的,便是看着皇帝道:“那陛下准备何时动手?”
一道金光在皇帝的眼底快速闪过,他面上虽依旧含笑,眼睛却冷了下来。
荀还是笑容不减:“陛下这样跟我聊天拖延时间,又不曾放轻声音想必就是为了引人注意,如此盘算当时置自身于不顾,准备将江山送于太子了罢?可是太子如今形式,必定身负骂名,邾国内更将动荡不安,如此便需要出现一个人为太子的行为买单,思来想去也就在下或者豫王合适。豫王既在太子身边不便配合您,那这么看来就只有我了?”他晃动着手里的玉佩,“看来陛下也想用一用这块玉佩?”
“阁主可曾听过,过慧易折。”
“您这话说的毫无道理,我这么个将死之人,身体里毒还是拜您所赐,怎的现在又想劝我惜命了?”荀还是不以为意,“如此看来,我们暂时的想法应该是相通的,那陛下就不必再于四处留痕迹了,若是再不走我们可就真的要身死于此,到时候谁的计划都行不通。”
皇帝深深地看了荀还是一眼,而后手杵在地上站了起来,整了整早已脏乱不堪的龙袍,又捋了捋鬓边散乱的头发,沉声道:“最后这段路有荀阁主相陪倒也不错,那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这话说的不对,我们俩都是弃子,笑不笑的怕是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孤想问荀阁主个问题。”皇帝刚踏前一步准备跟荀还是离开,这一脚刚抬起来却又落到了原地,侧身看着比他高了不少的青年,“孤作为国君和父亲,无论出于对国家还是对血脉,可以选一条损失最小的路,那荀阁主呢,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荀还是一愣。
此问若是放在从前,荀还是能有一堆的答案——为了当初惨死的一整条街的人,为了当初好心搭救他却惹上杀身之祸的恩人,为了他这么多年的隐忍和付出。
可是这些答案都不至于让他走到现在这一步,从前的计划里,邾国和祁国都不应该有好下场,皇室内斗,国家战争,这才是荀还是最开始想要的,他要的是邾国和祁国玉石俱焚,可是现在呢?祁国还好好的,尤其是在得知祁国皇帝做成了个傀儡之后,更是连一份计划也未曾多想,而邾国这边,虽说大方向还是按照既定的路子走,可是结局变了。
这个问题荀还是现在答不出来,所以直到二人躲了无数波或正面或埋伏的侍卫,好不容易飞至宫墙之上时,他依旧没有回答皇帝的话。
彼时天边已经有了细微的亮光,雪也渐小,远处能听见不知某户人家的鸡在鸣叫。
天快亮了。
被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下方尽是拉满弓的弓箭手,见着这一幕荀还是嗤笑:“陛下您看,您操心于太子,临到这种时候还能为之计深远,可是太子却未必领这个情。”
皇帝自然也看见了城墙下的一幕,若说心不寒是不可能的,可是他也明白,生而为皇家人或许天生就与亲情无缘,若非皇帝现在局势所迫,易地而处皇帝也不会放过太子。
知道归知道,真的见着自己亲生儿子与自己刀剑相向的这一刻,皇帝心里只剩下悲哀。
这一刻,本就年迈的皇帝好像又老了十岁,鬓边花白的头发上藏了许多的雪花,他一手扶在城墙上深吸了一口气。下方的弓箭手有些也曾经效忠于他,可是良禽择佳木而栖,这些人到底选择了站在太子身边。
也对,太子年轻又为储君,今日一过更是邾国的新君,又有人会在乎他这个已经大半截身子入了黄土的人。
眼底眸光变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在胸膛的浑浊之气在出的瞬间就被冷风吹散,他哆嗦着嘴唇,而后缓缓转过身子面朝荀还是:“荀阁主如今为了祁国已然将孤逼至此处,怕是想带着孤的项上人头去祁国交差罢?这么多年带着祁国已故王爷的信物潜伏多年,当真是用心良苦,这么多年孤听信谗言,害的朝廷失去了那么多忠臣良将,甚至差点杀了邵家最后的血脉,如今更是处心积虑地偷袭皇城。孤自知已然年老,未能知人善用,如今这个局面更是无颜面对老祖宗,自愿去老祖宗面前请罪,只愿上天庇佑邾国。”
荀还是靠着墙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位国君——前国君,慷慨激昂地说着他的阴谋,便是将这场篡位大戏生生演变成他国的阴谋,是以将太子摘得干干净净,这应是皇帝这辈子最为爱子的一次。
身后纷乱的脚步声一起上了城楼,而那些人在听见皇帝的话后俱是一顿,荀还是不知道匆匆而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因面前这出戏实在是过于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