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则嘴边低估:“也就您当摄政王是个软羔羊,慈悲为怀心系苍生,真当营地外的乱葬岗都是凭空来的?哪个不是缺胳膊断腿从牢狱里拖出来,隔壁细作们一听是到祁国摄政王门口,宁愿服毒自尽都不愿意来好吗……”
“你嘟囔什么呢。”荀还是掀掀眼皮瞅了他一眼,“当我聋?我可没伤着耳朵。”
说到这穆则来劲儿了:“你身上伤怎么样了?以前没觉得卓云蔚这小孩儿有问题,如今看来怕不是脑子不好,要不是您拦着,我差点没收住。”
荀还是身上一道伤是杀出来时挨的,一道则是卓云蔚给的。
“出气罢了,应该的。”荀还是少有这样感情用事的时候,翻个身盖上被子,“若无他事你也去歇着吧,今晚应该就有结论了,用不着我们操心。”
他还得养精蓄锐,想想万一谢玉绥发现他身上两道伤要怎么解释。——他本打算自己慢慢溜回裕安城,路上多耽搁些时间,随便说个在那个山沟里摔了两道伤便过了,没打算这么快与谢玉绥相见,便是怕漏了陷不好狡辩,后来大抵就是色令智昏,胡乱往身上涂了不少泥巴,就进了营地,靠着泥巴盖着血迹才暂时蒙混过关……
应该蒙混过关了吧……
越想荀还是越不安,赶着穆则出帐篷前他叫住了人:“去把我那些衣服烧了,别乱说话。”
后面那句话补得多余,都是天枢阁出来的人,八百个人拉扯也不可能从嘴里扯出来什么话,而且穆则本身就不是话多的,归根究底是某前阁主过于心虚。
一脚踏出去的穆则拐了个弯又回来,拎着荀还是那堆破衣裳走了。
火炉烧的很旺,临到天亮时熄了大半,泛白的灰上闪着火星,帐篷内的温度降了下来。
里面的床榻上被子隆起,那人缩成一团睡得不太安稳。过了会儿一阵风刮了进来,炉子上响起碰撞声,即将熄灭的火苗再次窜起,被褥抖了抖,边缘翘起了个小缝,紧接着一只手从缝隙不紧不慢地伸了进去。
荀还是哼了一声翻身,胳膊挂在那个人身上说:“天亮了?”自离了裕安城,荀还是就没好好休息过,今天好不容易睡着,这会儿正迷糊,打了个哈欠另个胳膊正准备挂上去,挂了一半又猛地想起了什么,在谢玉绥胸前用力一推,整个人缩回被窝里,冲着外头努努嘴,“天都亮了,你食言了,出去别回来。”
谢玉绥低笑:“这可是你耍赖了,你说的明明是太阳升起前,你好好看看太阳出来了吗?”
他身上还携着冷气,有股凛冽的味道,倒是一丝血腥也无,想来进来前已经收拾过了,“再过些时日我们就能回了,你且在这等我几天,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咱们也不必急着赶路,让邬奉先带着一部分人回去,他老婆快生了得回去看看,邬老将军届时也会回去,裕安城有老将军在出不了多大乱子,咱们也不必急着赶路,回头我带你去周边小镇走走,风俗不同很有趣。”
向来喜欢凑热闹的一个人不知怎么了,突然轴了起来,一口拒绝道:“不去,这些年我去过的地方数都数不过来,再稀奇的事物都见着过,哪里需要到这么个穷乡僻壤长见识,如今看你也看够了,等会儿我就和穆则先回裕安城,左右正月里你也能回去。”
谢玉绥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回复,收手坐在床边,看着荀还是的目光有些复杂,隔了一会儿眼神沉浸下来,透着看不到底的幽暗,说:“倒也是,荀阁主走遍大江南北,怕是也厌倦了如今的生活,如此看来,和代国最后的一场仗,竟是阁主送给本王的饯别礼。”
荀还是脑子打着转,没听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也能听出来这是闹别扭了。按理说荀还是应该趁机哄一哄,说点什么都行,但是想到自己现在的状况,觉得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再哄罢。
所以向来巧舌如簧的荀阁主,哑了。
谢玉绥直接被气笑了,他那边还有很多军务处理,抽空过来看一眼就要走,却是一眼都要被嫌弃。谢玉绥起身站在床边看着荀还是露在被子外的一双眼睛:“那就不叨扰荀阁主休息了。”
说罢带着一肚子火离开,出帐篷时正巧见着穆则。
穆则见着谢玉绥先是一愣,而后作揖行礼。
谢玉绥道了声“免了”,紧接着就看见他手里拿着的信。
若换平时,谢玉绥肯定不会多说什么就让他过去了,但今天刚听荀还是说要离开,这封信落到他眼里怎么看怎么碍眼,平平无奇的信封上好似落了某家姑娘墙头生出的桃花,带着勾人的手指就要将某阁主的魂勾了去。
下一瞬,信就已经落入谢玉绥的手里。
“谁的信。”边缘没封,外面没有署名,一片空白好像荀还是看一眼就能想到来人——当真是碍眼。
说话间,宣纸落入指尖,穆则自始至终低头没有说话,安静地任由谢玉绥拆了本应该交于荀还是的信件,估算着时间差不多时,方才施施然开口:“王爷既看了,便当知晓公子此番行动并无他意,不过是为着两件事情,也算是给王爷一个交代。”
这下换谢玉绥久不作声。
穆则话音没带多少感情,话说了一半便离开了,独留谢玉绥站在冷风里,看着那封信出神。
荀还是知道谢玉绥现在还有很多事情未处理,眼看着人憋着火走了,本打算再闭眼休息一会儿,再趁着众人不注意带着穆则溜。
侧过头刚闭上眼,门口就传来了动静,荀还是闭着眼嘟囔:“等我再躺会儿,岁数大了经不起折腾,累啊。”
“累还折腾。”
听见声音荀还是彻底不困了,猛地睁开眼睛,屋内炉火很旺,荀还是的被子盖得很随意,他下意识检查自己有没有将胳膊露在外面,动作很小。
“别藏了,我知道你受伤,也知道不重,看你不想说就没问,不用躲着。”谢玉绥走到床边坐下,“你这次出来去了邾国?”
荀还是看他:“穆则说的?”
除了穆则没别人。
谢玉绥将信放到床边:“我先去处理完军务,等会儿回来再聊。”临出门他强调,“别想跑。”
荀还是乖起来真的很乖,尤其是自己的事情别戳破后。他不清楚这个营地有多少人认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会不会给谢玉绥添麻烦,乖乖地在帐篷前一亩三分地晃荡。
几个没见过他的兵还以为他是新来的,招呼着一起比射箭,荀还是一边推拒一边心痒,最终出了一亩三分地到了校场比了一下午的箭。
从新兵比到老兵,再到谢玉绥亲兵,最后甚至惊动了正在商议事情的一众将领。
当谢玉绥带着众人赶到校场时,一眼就看见场地中央那个一身青衫,身形修长挺拔的人。
精明惑人的眼睛里坠了星光,还有熟人都少见的意气风发,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怕给人惹麻烦而可以营造出的乖巧恬适,那是不一样的荀还是。
那一刻谢玉绥突然明白穆则先前没有言尽的话,摄政王府不只是给荀还是了一个栖身之所,同时也是一个牢笼,任何人都可以在祁国安身立命,除了荀还是——曾是邾国的暗卫头领。
若荀还是还是只身一人,他可以不管不顾,可以游荡于江湖,也可以效命于庙堂,唯独和谢玉绥在一起,他不能做的事情太多,桎梏太多,怕给谢玉绥招惹非议,怕影响他在祁国的声望,如今便是为了谢玉绥做事,却也只能偷偷摸摸,连个名头都不能报出去。
从前的荀还是即便恶名昭彰,也是个响当当有名号的人物,从不藏着掖着的,何时混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是谁,没见过,新来的?”
“不知道啊,之前操练的时候没见过,那模样是谁家的公子过来历练?”
……
簇拥在一起的兵小声讨论着,声音不大,却一字不差地落在了谢玉绥的耳朵了。
看,堂堂前天枢阁阁主,如今就只能落得个“谁家公子”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