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君旭听不下去了,即使他和楚颐素来不对付,也忍不住帮腔:“他放任你沾染恶习,也得你自己真的自甘堕落啊。何况你们都是楚家人,他好端端的为什么害你?”
“为什么?”楚颢抓狂地指着楚颐叫骂道,“自然是因为他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是,当初我是为了贺家的聘金骗他嫁进贺家冲喜,可是……他嫁进贺家也没吃亏啊,锦衣玉食,富贵逼人,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还要报复我!”
话音落地的同一时刻,贺君旭震惊中又夹杂着复杂情绪的目光便投在了楚颐身上,楚颐假装不见,只微微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牢里的兄长:“错了……不是报复你,或者说,不只是单单报复你。”
他说得很慢,似乎有些享受这其中残忍的美好:“父亲很快也会来陪你的,我确实是睚眦必报,所有害过我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楚颢瞪着楚颐的眼神因眼前这冷血至极的话而空白了片刻,他的脸庞闪过惊异,骇然,愤恨,太多的戾气情绪使他看起来有些癫狂,他齿关战栗着笑了两声:“楚颐,你们象蛇(72)果真是不顾人伦的怪物……但是,哈哈,就算你把我们都害死泄恨又如何?你还是要一辈子囚在贺府后院里守寡,你会看着贺君旭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你就算死了,也只能跟他父亲合葬,哈哈哈哈!”
楚颐面色不改,楚颢又放声对贺君旭说道:“贺将军,当初我和我爹是怎么骗他答应为你父亲冲喜的,你不知道吧?这下贱的象蛇(72),我们骗他说要娶妻的是你,他忙不迭就答应了,还立即剪下一缕头发放到香囊里,给媒人拿去当信物呢,呵呵,真是不知廉耻!”
越说,楚颢的眼便越亮,一个恶毒的反击在他心中形成,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竟然有些兴奋起来:“说到这些旧事,我倒想起来了,当时这象蛇(72)疑心重,要看到你的信物才愿嫁,还好你们贺府送来了你当时的令牌给我,才骗过了他。贺君旭,你方才也听见了,这象蛇(72)说所有害过他的人一个都逃不了,其中……自然也包括你们贺家!”
“楚颐,我好像从未告诉过你,和我们合伙骗你嫁给老侯爷冲喜的人是谁——正是老侯爷的娘,也是整个贺府对你最好的贺太夫人!你不是要去复仇么,你去吧!哈哈,你去吧,哈哈!”
直至贺君旭与楚颐出了牢狱,楚颢那疯狂的笑声仍仿佛在他耳边回荡。
二人一直默然无话,直到楚颐上了轿子,他挥退了轿夫,回身平静地看贺君旭一眼:“你有话要问我。”
贺君旭的确有话要说:“像他这样的将死之人,为了能扯上别人陪葬,什么胡话说不出来?无证无据,我不相信。”
他嘴上说着不信,一路上的眼神却紧紧黏在楚颐身上。在他密不透风的眼神下,楚颐解开氅衣的扣子,从里衣中贴着胸口处的暗袋里拿出一块物件。
在他手上,贺君旭看见了自己七年前丢失的令牌。
由黑青玉制成,刻着“平安侯府 世子靖和”,是他年少时一直佩戴的信物。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令牌落到了楚颐手上,而楚颐因这令牌而上了花轿,成了他父亲的寡妇。
此时此刻,贺君旭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左侧胸膛之内,跳动着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攥着,不住地发颤发软。
“但你不必自作多情,”楚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也是淡淡,“我先前又不认识你,只是贪图你的无量前途,想做将军夫人罢了。”
贺君旭点点头,他踯躅了一瞬,便坚定道:“其实命人送令牌过去骗你的是我。”
楚颐闻言便笑了,他的脸因病而苍白,一笑起来便好似拂晓时分的梅径残雪。只消等到朝阳初升,雪便会化为虚无。
“我过去也以为是你,最近才知道,其实你不擅长骗人。”楚颐嘴角挂着笑,这笑带着释然和自嘲,“我倒一直擅长骗人,甜言蜜语,卖乖讨巧。我以为我得宠是因为我会哄她,原来一直是她在哄我……果然骗人者,人恒骗之。”
楚颐笑着笑着,忽然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后知后觉地咽了咽,尝到满口猩甜。
原来血的味道是微甜的,像暖炉上烤烂了的橘子。
第六十五章 非我族类
有鸟焉,其状如雌雉,而五采以文,是自为牝牡,名曰象蛇(72)。
得神鸟感应而生的氏族,雌雄同体,与常人有别。
《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怀儿在启蒙书塾里尚未学到《左传》,这句名言却已经听过许多遍。
当他在课上因枯燥的经学而昏昏欲睡时,当他背不出佶屈聱牙的文言名篇时,书塾先生便会叹着气对他对这句话,后面往往还会自言自语般加上一句:“或许你们就是无法理解圣贤之书吧,罢了,左右你是象蛇(72)郎君,学不了经纶济世,日后嫁人便是了。”
怀儿还太小,对“嫁人”是什么意思还有些懵懂,但直觉不算什么好话,因为每次听了后,他心里就好像一连吞了好多好多块酸枣糕。同样地,他也不知道这种又酸又涩的感觉叫做什么。
毕竟他只是一个孩子。
怀儿孩子气地讨厌着书塾,他讨厌那些不说人话的经学典籍,讨厌听摇头晃脑地讲课的先生。但上课固然讨厌,下课才更是一种煎熬。
每回课间休憩的时候,书塾里便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小公子们聚在一起摔跤打闹玩蛐蛐,小千金们聚在一起跳绳聊天吃点心。当怀儿走向男孩子堆里时,便会被顽劣地推攘出去,有几个家里的父亲娶了象蛇(72)侍妾的,还会嫌弃地挤眉弄眼:“我爹说了,象蛇(72)郎君是能生娃娃的!走开走开,你去女生堆里!”
而女孩子们虽然亲切礼貌,却也面露难色地婉拒了他:“怀旭弟弟,娘不让我们和男孩子玩,说是男女授受不亲,不好意思啊。”
于是课间的时候,怀儿只能一个人踢毽子。毽子是很灵活的游戏,一个人玩也不显突兀,而如果有旁人加入,一群人玩又是别样的乐趣。这是怀儿聪明的小心思,他一边踢的同时,一边不动声色地等待着旁的小朋友加入自己。
可是怀儿踢毽子从一开始只能踢几下,到如今已经能连续踢五十几下,依旧还是一个人。毽子多好玩啊,他们为什么都不喜欢呢?
他不知道什么叫孤独,他只是偶尔听到其他小朋友的笑声时,会有一点点想哭鼻子的感觉。
因为他是象蛇(72),男孩子把他当女孩子,女孩子把他当男孩子,到头来,他变成了什么也不是。
但好在世上还有一个和他一样的象蛇(72),他的爹爹。爹爹希望他读那些先生口中“经纶济世”的书,那他就努力读,只要熬过了上学的一昼,他就可以回家见到爹爹。只要背下那些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课文,他就可以见到爹爹的笑。
然而今天,怀儿从书塾回到家时,却只见遗珠苑内北风萧索,爹爹的房门紧紧闭着。
怀儿眼中涌出担忧,连忙小跑向门口的林嬷嬷:“爹爹又病了?”
林嬷嬷点点头,心里也有些焦灼。楚颐明明午睡时还好好的,只是跟贺君旭去了一趟大理寺探望楚颢,就不省人事地被贺君旭送回来了。
她怕怀儿乱想,只好避重就轻地说:“怀儿乖,你先回房里吧,大夫刚来开过药方了,没事的。”
怀儿嘴巴一扁,每逢冬天爹爹便会三天两头生病,他本该习惯了,可今天却莫名敏感地感到一丝不安,他拉着林嬷嬷的手,小声道:“让我进去探望爹爹好不好,我会照顾爹爹的,我会替他倒茶,喂他喝药……”
他越说越颤抖,到后面已经带着哭腔。
林嬷嬷连忙去抱他,可越哄怀儿便哭闹得越厉害,他平时是个乖巧的小孩,今天哭着闹着也是声音轻轻的,叫林嬷嬷心疼得手足无措,几乎也红了眼眶。
怀儿正哭得打嗝,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掌放在他脑勺处爱怜地摸了摸,他泪眼朦胧地回过头,便看到了他的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