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谪仙,就有魂归九天的那一日。
阮泯愣了几秒。
季承宁身边那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目光陡冷,不善地看着他。
阮泯猛然回神。
他清了清干哑的嗓子,像是不敢多看季承宁的脸,低下头,“属下以为,应当立刻出城应敌,以正朝廷威严。”
季承宁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阮泯。
目下,他们既不知敌军人数,也不知敌军操练水平、兵士素质、甲胄武器是否精良,对面的将领是谁,其为人秉性是小心谨慎还是贪功冒进皆一概不知。
在这种情况下,阮泯提议出城迎敌?
阮泯被季承宁看得一惊,其实季承宁神色并无苛责,却给他一种被看破了心中所想的错觉。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强笑道:“将军?”
季承宁扬了扬唇,“阮将军壮心不已。”
“多谢,多谢将军夸赞。”阮泯硬着头皮道。
此子年岁尚小,心机却远胜常人,再看季承宁,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忌惮。
下一刻,却听季承宁扬声道:“来人!”
“属下在!”
拔剑出鞘,季承宁的命令掷地有声,“准备守城!”
“是!”
将军详细的命令一道一道地传达。
季承宁居高临下,面色镇定而漠然,命令精准迅速、毫不犹豫,不像是初次带兵,全无经验之辈,倒像是久经沙场的夙将。
洛京军除了剿匪之外,先前从未有过实战经验,众军官免不得有些惴惴,但见主帅指挥若定,心皆放下了大半。
青年将军从容不迫,挺拔的身姿立在城墙上,灯影摇曳,纷乱生光,映得人仿佛一把已然出鞘的宝剑,寒光凌厉。
足以,划破长夜。
崔杳一眼不眨地盯着季承宁。
他不知自己在看什么,却又无法移开视线,如被下蛊了似得,不可自控地追逐着季承宁的身影。
看他临危不乱,看他运筹帷幄。
众军士业已站好位置,只待敌军靠近。
然而,先来的并非敌阵。
却听阵阵喧腾,声若炸雷,在每个人耳边轰然爆开!
惊愕地抬眼,只见敌众如同潮水,黑压压地从西边涌来。
离得还不够近,众人看得最清楚的乃是个珠光宝气的身影,鹤氅翩然,与内里的巫紫色衣袍一道随风飞舞,望之,竟如化外真仙。
他并没有骑马,而是乘着一只四人并抬的銮车,珠帘摇曳,拳头大小的明珠流光溢彩。
季承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他在战场上乘銮车?
反应过来后季承宁被生生气笑了。
在銮车两侧,竟然还跟随着巨鼓,精壮的男子赤裸上身,打得鼓面砰砰作响,但不是他们之前听到的巨响。
随着巨鼓声音越来越响,众叛军竟一起开口,高声念着什么。
低哑的男音与雄浑的鼓声混杂在一处,夜风凌厉若鬼哭,苍穹黑若棋盒倒扣,唯有不祥的火光照亮一方天地,众人见到如此诡异的一幕,都生出了股毛骨悚然之感。
南地方言季承宁全然不懂,信手抓来个兖郡的小兵,“他们说什么?”
小兵从未离长官如此近过,还是个连张、陈两位大人都要小心翼翼侍奉的长官,紧张得要命,结结巴巴道;“他们大意是说入我神教,天地同寿,日月齐光,入我神教,永离苦楚,不坠轮回!”
此言不但蛊惑人心,更令人心惊胆跳。
他们虽算不上愚昧,但还是敬天敬神的,见到那为首者好像不怕死,还笃定了自己不会死,心头笼罩了层阴霾,下意识朝季承宁看去。
季承宁皱眉。
季承宁说:“嘀嘀咕咕说什么玩意呢,乱七八糟的听不懂。”
季将军大手一挥,即有赤红令旗在半空中重重转了两圈,被火光照着,如潮水般定海的红龙。
季承宁道:“距离够了,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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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老婆我头秃,先更这些,啾咪咪。
第68章 阴霾缓慢地,粘稠地,自下……
万箭齐发,箭矢如雨。
寒光划破夜空。
“嗖嗖嗖——”
箭锋贯穿人体,血流如注。
这本该是一场压倒性的胜利,装备精良的朝廷军对上乌合之众,毫无悬念可言。
众军士是这样认为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然而——
随着叛军的靠近,如同业火般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他们全身。
在城楼上的军士皆震悚地睁大了眼睛。
这些叛军,与其说是成建制的军队,更像是,刚从土地挖出来的活尸。
叛军们皆衣衫褴褛,身上莫说是甲胄,连完整的衣料都无,前排的叛军瘦骨嶙峋,火光照耀下,他们双颊凹陷,浑浊充血的眼珠子却向外凸起,好像下一刻就要从眼眶中脱落。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些人肌肤上血色蔓延,但不全是箭伤,而是狰狞嶙峋的肉花,层层叠叠地盘踞在肌肤上,最外部已经发黑,如同被火焰烧着的枯木。
他们周身上下最完备的东西就是武器,剑锋寒光闪烁,却衬得他们模样愈发可怖诡异。
“咕噜。”
不知是谁喉结紧绷地滚动了下。
“那还是,活人吗?”有人颤声道。
在前方的叛军并非精钢不坏之身,箭簇刺穿□□,血肉横飞,却无法阻挡他们步伐,拖着溃烂的双腿踉踉跄跄地前进。
“难道,难道那人真有邪术,能使死人复生,行动自如?”
惊恐的议论顿时蔓延来开。
与此同时,空灵缥缈的声音还在继续吟诵。
“入我神教,天地同寿,日月齐光……”
与空冥的铃音混杂在一起,让人寒毛直立,又,忍不住迷乱。
阮泯没有第一时间出声,反而看向季承宁。
第一次领兵的青年将军扬声道:“传令下去,那些叛军只是感染了疫病的病人,并非死尸!”
命令一声声地传达,却在反复的吟诵中模糊不清。
世人皆苦……
谁能免之……
世情如此,人间多苦,人与畜生无异,不得已引颈受戮,被吃干抹净,敲骨吸髓,何不入我门下同修,以享来生安乐?
千般汲汲营营,万种餐腥啄腐,最终不还是成为一抔土,为他人功成做垫脚石。
箭簇刺入人体,溅出一蓬蓬艳丽的血花。
然而,被扎得已看不出人影的叛军士兵只要一息尚存,他们哪怕咬着刀,也要艰难地爬向城墙。
魔魅的低语好像就在耳畔回荡,空灵反复的铃音,还有,血肉模糊的人体,在城楼上的兵士看来,简直如同噩梦一般。
“将军,这样不行!”李璧单膝跪地,铁甲与地面相撞,发出“咔”地声响,“属下愿意率兵出城!”
季承宁断然道:“不可!”
李璧愕然地看着他,“将军?”
季承宁沉声问道:“他们身上定有疫病,若你率军出城,感染后,当如何?”
李璧脱口而出,“属下蒙受国恩深重,不畏死!”
“蠢话!”季承宁差点没踹他一脚,“本将军还不想现在就给你们收尸。”
“只是……”李璧狠狠咬牙。
这些叛军固然没有破城之能,但难道要放任他们蛊惑军心吗?
若引得军中震恐发生营啸,后果不堪设想。